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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顏回?還是子路?」
「正是顏回,顏子淵!」
趙無恤腦海中,那個眉直眼闊,神情樸實可親,身上雖然破舊蒙塵,卻讓人感覺他從身到心,乾淨無比的青年身影頓時浮現。
「我這便出去見他。」
趙無恤整理了下衣襟,起身讓人為自己更衣,一邊對張孟談說道:「顏回無職守,無爵位,僅僅是一個在宗伯署掛名辦事的窮士,換了別人,或許會覺得派他來是種對我的輕視和羞辱,但我卻明白,孔子讓入室的大弟子親自來,這待遇真不算低。」
張孟談說道:「然,先前未見其人,就早已聞名遐邇,今日一睹真容,方知世間竟還有如此人物,兩相對比之下,我竟顯得俗不可耐。」
這世間能被稱為國士的人不多,孔門弟子裡卻扎堆出,子路是一人,子貢是一人,顏回又是一人。冉求、樊須等人天資不足,則只能算半個,還得看其日後發展得如何。
孔門十哲,曾無等閒之輩。
張孟談無奈地搖頭說道:「不過此人真誠而無心機,三言兩語便道出了來意。」
無恤停住了動作:「莫不是邀我去夾谷?」
「正是如此!不知司寇去否?」
「當然要去!」
趙無恤因為小病而有些萎靡的精神頓時一掃而空,他撇開披著的蟬衣轉了過來,雍容的深衣朝服在身,玄端加頂,樂氏的「不貪之玉」懸掛於牛皮韋帶上。
「齊侯想挑撥三桓與我內鬥,三桓想藉助齊侯削弱我,魯侯和孔子何嘗不希望看吾等鷸蚌相爭,好增強君權……但弱國無外交,此番和談,若是不想魯國利益損失太大,他們反倒需要一個有力的助力……」
他的氣勢頓時變得睥睨無比。
若要問魯國誰的拳頭最硬,誰能讓齊國人有所忌憚……
「捨我其誰!」
……
五月底的齊魯邊境,田野中的粟半夏出苗,木槿開出了淡紅色的花,知了沒完沒了地鳴叫,山野間奔跑的鹿開始脫落犄角。
趙無恤站在車上,接過虞喜炫耀騎技在林間拾得的鹿角,對同車的長者說道:「我家中有一大一小兩白鹿,大鹿為雄,小鹿為雌,也該到落角的季節了。」
長者額頭寬闊,深衣廣袖,卷鬚里露出了笑容:「初聞子泰之名,恰恰是冬狩獲鹿之時,那會子貢還在晉衛之間做行商,但凡有什麼奇聞異事都會以簡短的字筆寫下,再寄送到曲阜。若那會就有紙張,這些關於子泰的故事想必會更精彩。」
與趙無恤同車的老者正是孔子。
諸侯會盟,兩君相見,得有個嫻熟禮儀的當助手稱作「相禮」,魯侯此番決定讓大宗伯孔子擔當此任。而趙無恤在應了顏回發出的邀請後,也與他一同東行,在五月底時抵達了齊魯邊境,迎候魯侯一行。
見趙無恤應召而來,對魯侯也禮數有加,這讓魯侯驚喜不已,孔子心裡欣慰了不少。唯獨三桓斷言趙無恤一定會拒絕與齊和解,同時拒絕前來的預言落空,面色都有些不好看。
不過單單有一樣,趙無恤帶的兵卒似乎過多了,足足有半師之眾!
當大司馬叔孫州仇有些戰戰兢兢地質問趙無恤帶這麼多人馬意欲何為時,趙無恤問心無愧地答道:「下臣聽說有文事的話必須有武備,有武事的話必須有文備。古時諸侯越出自己的疆界,必定配備文武官員作為隨從。如今齊人雖然請平,但不知其誠意如何,請配備左、右司馬以防不測,下臣願意舉薦,一定確保齊人不敢輕辱魯國。」
魯侯看了看孔子,見他也微微點頭,便應允了此事,配備了和談臨時的左、右司馬,左司馬為趙無恤推薦的冉求,右司馬為孔子推薦的子路。
左右司馬都是孔子的弟子,這讓他放心了許多,對趙無恤那點懷疑也減少了幾分。兩人畢竟是忘年之交,趙小司寇還解決了他許多弟子的就業問題。這一年來的諸多變故搞得關係有點僵,還發生了宰予鼓吹趙氏之治,貶低復周禮的嚴重事件,而趙無恤和孔子甚至在廩丘的會面上爭辯不止。
希望這次和談能化解齊魯恩怨,或許也能讓二人和好如初。
於是孔子便邀請趙無恤與他同車行與魯侯車架前方,前往約定好的會場夾谷,無恤這才見識到了孔子將禮融入日常生活的細節上:上車時,他一定先直立站好,然後拉著扶手帶上車。在車上,不回頭,不高聲說話,就算是看到了路上的見聞,也不用自己的手指指點點。
所以在和趙無恤對話時,孔子也不越矩,只是正視前方,看著林間奔跑的鹿,拊掌而歌道:「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樂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無恤閉目欣賞,這歌聲悠揚高亢,不失美感,中都邑外的竹林里,曾點鼓瑟鼓琴,子路、冉求、公西赤侍坐,群賢各言其志的場面仿佛再現。
但春秋時人賦詩從來就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而是為了言志、言事,能聽出裡面包含的意思,這是身為貴族最基本的能力,所以才有句話叫「不學詩,無以言」。
趙無恤聽出來了,孔子這是在借詩隱喻,衷心希望齊魯和談能夠順利完成。
兩人既然同車,孔子為車左,趙無恤以小輩自居位於車右,此時把玩著手裡的鹿角微微笑道:「鹿是好鹿,芩是嫩芩,鼓瑟鼓琴的都是絕佳的魯宮樂師,美酒也香而醇厚,但是夫子,唯獨這叩門而入的,恐怕不是什麼好賓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