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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嚴峻的問題,守住城池的希望微乎其微,看了看滿城的傷兵,執拗如眉間赤也沉默了。
王孫勝說的有幾分道理,倘若他們死守,以僅存的千餘士卒死拼五萬楚軍,勢必全軍覆沒。過去幾天已經有幾百人死去,這批趙兵都是鄴地人,家鄉遠在千里之外,卻年紀輕輕就埋骨於此,死也不能回去看漳水一眼。
那麼現在,是繼續死守,讓剩下的人也統統戰死,還是選擇撤退,讓他們留一條性命?
王孫勝見眾人意有所動,便繼續規勸道:「在楚軍出現之際,我已將急報傳給虢城,此刻非但柳下軍將和韓卿,恐怕連河東都已經得知這個消息了,相信都已做好戒備。」
「再者,我認為要阻止楚軍進入河外並非只有守城一途,吾等稍稍後撤,撤到洛水以北的地區,再分為數隊,在沿河阻擾楚軍渡河,照樣可以拖延他們的速度。或者救近藏匿於陸渾山中,伊洛之地山脈縱橫,道路蜿蜒難行,楚國大軍遠征,糧草輜重要從鄭國或宛、葉一帶轉運過來,從這條險道經過,吾等正好斷敵糧道。這樣一來,楚軍要麼分兵來剿殺吾等,要麼因為害怕糧道斷絕而躊躇不敢進,豈不比死守危城以卵擊石強?」
王孫勝口才了得,眾人聽了紛紛點頭,覺得這位師帥不愧是跟孫武子學過兵法的。他的戰術靈活多變,已經跳出困守孤城的局限,將己方能發揮的戰場擴大到了整個伊洛之地。
有生還的機會,誰願意死呢?不少人已經心生撤退之意,但還得看眉間赤的意思,畢竟他是監軍,是趙卿的義子,手持上卿賜予的符節,關鍵時甚至能剝奪王孫勝的指揮權。
從剛才起,眉間赤便一直默然不語,現在面對眾人殷切的目光,他才緩緩說道:「羽林兵士從小被教導要為上卿,為趙氏效死,決不可臨陣脫逃。而且陸渾本來就是晉國的領土,柳下軍將從鄭人手裡奪回來,將趙氏的旗幟豎立於此,那這裡就是趙氏的城塞!諸位別忘了,軍法里可是有一條『喪師失地者,主將問罪,其僚吏連坐』的……」
眾人頓時面露難色,趙上卿以律法立家治國,其中軍法最為嚴苛,可不是說著玩的。哪怕是上卿的愛將田賁犯法,也會被一擼到底,從高官貶為小兵。他們這一撤退不要緊,若事後被軍法官判定為「臨陣脫逃」「失陷城邑」,自己受懲處就算了,甚至連家人都會被連累,被剝奪一些優惠政策。不僅如此,在宣傳忠義的鄴地,他們的兒女也會被鄉人嘲笑,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見眉間赤要將撤退這條路堵死,王孫勝一股無名火從心裡竄了出來,他強壓著怒意說道:「事急從權,軍法里並沒有規定死,吾等只是根據現在的情況進行判斷……副師帥,你難道看不清眼前的形勢麼?」
眉間赤並不笨,眼前的形勢對趙軍很不利他自然看得清,如今死守下去必死無疑。
但是明知必死,眉間赤也要堅守到底,因為他不僅是趙無恤的家臣,也是被收養的孤兒,他的義子。
在這生死抉擇的關頭,他想到自己在羽林軍中所受的教育和薰陶,趙卿讓人講述『永不倒下的林』的事跡:晉國內戰時,伍井在台谷小城死守,數百人盡數戰死,卻至死不退。事後伍井被追封為上大夫,只要趙氏還存在一天,他的靈位就能享受高規格的待遇,一同戰死的數百人也全部進入雲台陪祀,而他們也成了羽林軍效仿的楷模。
他想到出征前義父親手交給他的虎符,入手前看似輕巧,入手後卻重如千鈞。
他還想到在開戰之初,趙氏的謀士家臣們花費很多時間來廟算,籌劃戰略……
想到這些,眉間赤便感覺到一股沉重的壓力,直逼肺腑,將對死亡的恐懼也驅散殆盡了。
而王孫勝的撤退計劃說的好聽,可楚軍浩浩湯湯,豈是那麼好阻擊的?
如今在河東、河外,很可能是決戰的前夕,而趙軍全殲秦魏的機會,很可能會因為他沒能死守陸渾,讓楚人兵臨大河而前功盡棄……
所以儘管他知道,自己可能沒法去抵抗敵軍下一波進攻。但也得以死抗敵,用堂堂七屍之軀拖住楚人前進的步伐!
哪怕多拖延一刻也行!這樣就能給趙軍主力打贏這場戰爭贏得一刻時間……
於是眉間赤邁步上前,逼近王孫勝道:
「『晉國有俗言,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小子乃趙氏之臣,棄軍納城而降,是為不忠』……這可是王孫在書信里的原話,現在卻忘了麼?你以事急從權為藉口,行棄城縱敵之實,與納城而降有何區別?」
此言誅心,王孫勝忍不住了,冷笑著道:「莫不是因為副師帥與楚王有仇,楚王在城外,故而不想離開?自己的私仇,何必用大義強迫眾人留下。」
被王孫勝如此誹謗,眉間赤雙眉之間的紅色胎記更紅了,仿佛要滴血一般,他死死盯著王孫勝的眼睛,隨即大笑道:「想必以王孫這天生貴胄,會覺得這死守城池,為後方大軍會戰贏取時間的責任,遠遠比不上你那些還沒來得及實現的野心罷……我從王孫的眼中,沒看到必死的決心,汝大概是覺得,上卿的事業不值得你去死!」
這是自然的,王孫勝從來就沒對任何人生出「效死」的心情來,他只效忠於自己,效忠於自己的仇恨,效忠於自己的野心。但被人當面這麼揭露,王孫勝也惱羞成怒,脫口而出:「滿口胡言,我看汝是想要以這千餘人的性命陪葬,來成就自己的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