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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父親?」王孫勝不由攢緊書信,對於他那死去多年的父親,王孫勝的記憶是模糊的,因為那時候的他尚在襁褓之中。然而伍子胥對這段往事的描述聽得多了,王孫勝還是會在腦海里自行拼湊出過往的光景:他的父親因為不甘和野心,勾結晉國圖謀鄭國,被鄭軍攻破城邑,秘密處死,他母親也香消玉殞。
伍員緊緊抱著他,在當空皓月下逃離鄭國,在原野上一步步跋涉,足履被石子磨破了,衣裳被荊棘撕裂了,身後是楚國的箭矢在追,身前是未知的黑暗。王孫勝雖然少不更事,但也在這逃亡路上感受到了最初的恐懼,因為沒有母乳,他沒有力氣哭喊,只能緊緊縮在伍子胥懷裡,渾身顫抖。
在昭關下,青年的黑髮一夜之間化為白雪,而王孫勝也全靠他指尖的血滴,以及好不容易弄到的魚羹續命,等他們抵達吳國時,大人和孩子都憔悴得不成模樣了。
可以這麼說,伍子胥就像是他的乳母一樣,而到了吳國寄居後,他則扮演了「父親」的角色。
在被仇恨沖昏頭腦時,伍子胥會高聲怒吼,痛哭流涕,在研究陰謀時,他會草菅人命。他狠辣起來,連吳國人都怕他,但他待王孫勝始終親切慈藹,喚他作「少主君」,有時則是更親切的「勝」,他的雙手撫過頭頂時猶如皮革般柔軟。他把王孫勝視為己出,親自教導他識字,請孫武教他兵法劍術,同時向他灌輸仇恨……
仇恨是他們活命的養料,是促使他們行動的鞭撻,後來伍子胥幫助吳國破楚,燒郢都,鞭撻楚平王的屍體,算是報了家仇。但伍子胥卻沒把弱冠之年的王孫勝帶上,他不顧王孫勝的請求,將他一個人丟在了吳國。
即便是被復仇沖昏頭腦的伍子胥,也會排斥讓王孫勝與楚國為敵這個念頭。與伍子胥不同,他是羋姓熊氏,是楚王的直系孫子,這就註定了他不能參與到覆滅楚國的戰爭中,否則就算死了也難見祖先。
伍子胥不想害他。
但在王孫勝心裡,卻不一樣,那是他第一次被獨自撇下,他憤怒地在院子後面的樹幹上揮舞長劍,斬得樹葉落滿庭院,他倒不是想對楚王一家做什麼,只是想回到讓他魂牽夢縈的楚地看看而已。
後來伍子胥載譽歸來時,王孫勝也沒有向他恭賀,伍氏一族的仇是報了,伍子胥從此能安心地輔佐吳國稱霸。但王孫勝卻不能,他的身份決定了他在吳國沒有容身之地,只能用對鄭國的「仇恨」來麻醉自己。
所以在加入趙氏後,每次討伐鄭國,王孫勝總是最積極,可惜盜跖屠殺鄭國五千俘虜時沒帶他,而是將他留在了這裡,留給了楚國大軍……
他又一次被撇下了,一種被拋棄的憤怒再度從他心中瀰漫出來。
現在,以寬容而聞名的楚王熊珍來了,他是王孫勝的親叔叔,一面展現武力,圍困陸渾,另一面又放下為王者的高傲,對他伸出了手。
早在吳國時,王孫勝就聽說過楚王的大度。
當年,楚王逃亡途中在鄖地暫居。夜半時分,鄖地的大夫斗懷恨楚靈王滅斗氏之仇,便磨刀霍霍,想殺了熊珍,幸好被他的長兄斗辛厲聲喝止,這才作罷。
這樣的一個人,就算後來立下了一些功勞,卻不足以抵消罪過。但楚王在復國之後,卻決定一視同仁,對斗懷加以獎賞。令尹子西反對,曰:「請舍斗懷。」楚王卻沒有計較斗懷試圖弒君的舉動,說「大德滅小怨」,照樣賞之。
更過分的還有藍尹斖,這是楚王最為痛恨的人。當初郢都被攻破時,在成臼渡口,藍尹斖置求渡心切的楚王於不顧,自行駕舟帶著家小遠遁而去。然而楚國重建後,楚王同樣放過了這個讓他咬牙切齒的人,沒要他性命。
這些舉動,或許是在效仿晉文公,晉文公放過曾追殺他的里鳧須,讓晉國諸大夫放下心來,知道文公不會因為舊怨報復他們。楚王也想一改楚平王、囊瓦時代的苛政,建立一個嶄新的楚國,但至少能看出來,楚王有足夠的胸懷來原諒曾經嚴重傷害過他的人,更何況被他「奪了」王位的太子建子嗣呢?
「子為楚國王孫,祝融血脈,寡人會將汝視為己出,封之以土地百姓,策之以官爵珠玉……」他是這麼承諾的,以王孫勝道聽途說對楚王的了解看,這應該不是說說而已。
這是一個回到楚國的好機會。
魂牽夢縈的故鄉啊,那波濤浩淼的雲夢澤,那高聳入雲的章華台,那篳路藍縷的荊山,那埋葬了歷代楚王的夷陵……
但王孫勝不想就這麼回去,他還有未盡之事,更何況……
沒有腳步聲,身後的來人不知不覺靠近到他五步之內,直到王孫勝回頭時,才驚覺他的存在,也不知站了多久。
一身勁裝的眉間赤手搭在劍上,冷冷地看著王孫勝。
「楚王之邀,王孫要去麼?」
……
眉間赤目視王孫勝,想通過面色變化弄清楚他心裡的打算,再決定要不要一劍捅入他的胸膛。
自從銅鞮宮變殺了晉國太子後,趙無恤為了讓眉間赤遠離漩渦中心,便打發他到前線效力,汲取一些戰場經驗,以便將來大用,但任誰也沒想到,眉間赤竟主動請求,要來鳥不拉屎的陸渾做副將。
在趙氏戰前廟算時,孫武預言,說以楚王的脾性,有很大可能會出兵援助秦國。也許是冥冥中的命運,眉間赤也覺得楚國不會安分,來到陸渾,他或許有報父仇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