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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嬴抬眼,卻發現趙鞅看著她笑了起來,花鬍子在顫動:「我知道,可我最中意的,卻是中間那一句。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簡直,就是他如今的寫照啊!
趙鞅咬字很重,說完後語重心長地說道:「有人打過比方,說趙氏是一輛戎車,拉車的馬一直在換,車子也越來越大,家主的責任自然越來越重。如今伯魯不幸憫難,我家便只剩下兩匹馬在拉車,無恤是年輕的駟馬,我則是衰老不堪的老驥。」
說完之後他才察覺忘了什麼,又笑道:「不對,是三匹,還有你這主內的赤駒。往後多的是艱難的日子,我也想清楚了,你和無恤需相互扶持,就像幼時一樣,不可分離,將你交給他我才能放心,這季世除了自己的家人,誰能信得過誰?」
「父親……」趙鞅話里有很強的暗示,季嬴臉色一紅,這時候她該欣喜才對,卻壓根笑不出來,她知道,父親在逞強,從壯年到現在,他總是如此要強。
趙鞅見沒把女兒逗樂,便繼續說道:「我是老了,不中用了,非但不能像年輕時一樣邁開步子狂奔,反倒連走幾步路都氣喘吁吁。趙氏的一切,都得由無恤和你來拉著走,這一年裡汝等的辛苦,我又豈能不知?」
「父親沒有老。」季嬴眼裡似進了沙子,突然變得通紅,她揉了揉,盈盈一笑:「父親一直是趙氏的主心骨,從前是,現在是,往後也是。」
趙鞅擺了擺手:「我也是時候退下來了,趙氏有了一匹千里駒,但如今無恤在東方奮戰,韓氏卻又敗了,只要見過那些求援的韓氏使者,你便能知道,軹關那邊岌岌可危。韓氏子一敗再敗,樂符離也不是個沉得住氣的,這些小兒輩心情脆弱,根本無法與吾子相比,萬一被知氏僥倖攻破軹關,河內就危險了。即便無恤趕回,讓他們不敢越過太行,往後打到山西,結束這場諸卿之戰的時間也必然大大延長,這不是我想看到的,這危難之時,須得讓韓氏看到,趙氏還未拋棄他們,軹關,需要一匹老驥穩住局面,給那些小兒輩指引歸途,我雖已老,卻還能做點事。」
在情理上,季嬴已經快被說服了,但她還是憂心地看著趙鞅:「可父親的傷病……」
「你放心,我打過的仗沒有一百也有幾十,僥倖活到了現在,玄鳥庇護,天不亡我。何況此次去,只是在後指揮坐鎮,守住一座石隘而已,不會衝鋒陷陣。」
趙鞅苦笑著拍了拍自己麻木腫脹的腿:「就算我想沖,也沖不了,鄭龍會在旁保護我。」
「女兒須得問問醫扁鵲先生才行。」季嬴很倔強,讓人請扁鵲過來詢問後,得到了「不會有大礙」的保證。她這才放心一些,但還是逼著趙鞅發誓。
「此次過後,父親再也不許再入行伍征戰,而是要好好養病。」她表情嚴肅認真,伸出白皙的手掌與父親相擊。
「卿士一言,駟馬難追,這是我最後一次出征。」
趙鞅笑著照做了,季嬴才長長舒了口氣,轉而去忙活安排大軍出發的輜重去了,溫縣女眷們縫補的衣褐、軍旗、鞋履得加把勁才行,那些日常需要的用品和藥物,她也得為趙鞅備齊。
等季嬴紅色的身影在門廊消失後,醫扁鵲的臉色頓時陰了下來,轉過身看著笑意不減的趙鞅,嚴肅地說道:「趙軍將,再這樣下去,你會死!」
第774章 搬山
身為醫者的扁鵲很少撒謊,除非被很尊敬的人以死相托。
季嬴一走,他便給趙鞅潑了一瓢冷水,他使盡渾身解數,才將趙鞅的病情穩住。若趙鞅聽話好好在溫縣安心養病,或許還有十年壽命,可若不顧身體情況強行出征的話,扁鵲可不保證他什麼時候會再度病發暴死。
在他眼裡,趙鞅就跟他那兩頭白騾一樣犟!
他們扁鵲一系有「六不治」,其中「驕恣不論於理;衣食不能適,不治;陰陽並,髒氣不定,不治」,光趙鞅一人就占全了三種,若非看在他女弟子樂氏女嫁入趙氏,若非看在他的弟子被趙無恤庇護、聘請的份上,扁鵲早就一甩袖子走了!
「不錯,我也許會死。」
趙鞅雖然驕恣蠻橫,卻有自知之明,女兒走了,他不再需要掩飾,臉色因疼痛而變得蒼白,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
「先生聽過愚公移山的故事麼?」
扁鵲依然板著臉:「趙氏君子編的王屋山愚公?聽靈子說起過,但此乃鄉野怪談,不足為信。」
趙鞅笑道:「雖然不足信,卻仍可引人深思,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萬仞,它們擋住了愚公一族的活路。我趙氏的處境相似,我面前也有三座大山,國君、卿族政治、還有諸侯默認上下不可逾越的禮法,這三座山牢牢壓在趙氏頭上,吾等必須安分守己,不能動彈。」
扁鵲搖了搖頭:「積土成山,非斯須之作,這種情形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軍將何必勉強呢?」
「不錯,趙氏幾代家主都得面臨這種局面。趙成子選擇妥協,他甘心做依附在大山上的一株松樹,讓年輕的趙氏慢慢在晉國的軀殼上紮根。趙宣子選擇改弦易轍,弒殺國君,獨霸朝堂,諸侯盟會只知有趙孟,不知有晉侯,可他做的一切都基於山丘,只削去了表皮,卻沒挖開內里。到了趙莊子時,後果來了,三座山壓了下來,下宮之難趙氏差點毀滅。於是趙文子又繼續趙成子的做法,非但不打算移山,甚至還維護這山的穩定,生怕皮之不存,趙氏毛將焉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