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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無人,平日堅強無比的她,竟然就這麼直直地撲到了無恤懷裡,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哭了一場,弄濕了深衣。而無恤在最初的不知所措後,便輕輕撫著她的背,以示安慰。
「放心,有我在,你說與我聽,究竟發生了何事?」
「是我父,我父的身體有恙,已經染上了頑疾,靈子無能,不能醫治,他恐怕很難熬過今歲了!」
聽樂靈子訴說完緣由後,無恤頓時沉默了下來,樂祁的久病,趙鞅也對他說起過。而且有方才那位醫者為證,樂靈子醫術過人,她所說的應當不會有錯,現如今看來,恐怕的確是命不久矣了。
後世有一句話: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雖次之,但卻也是讓人,尤其是活著的親人無比痛苦的事情,更別說樂靈子是個純純孝女。
靈子恢復了堅強,她說,樂祁想單獨見見趙無恤,無恤便又安慰了她幾句,走了進去。
而樂靈子則倚在門外的迴廊上,顰眉苦思。她現在有兩個心愿,一是想辦法治好父親的頑疾,二是早日讓父親返回宋國,或許在歸鄉脫困的喜悅下,對身體也有好處。
父親,恐怕思念商丘風物已久了吧。
正如詩言:黃鳥黃鳥,無集於穀,無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歸,復我邦族。
無論何地,都比不上自己家中舒適安全。
前者,她或許可以求助那位傳授自己醫術的老師;而後者,目前看來,只能指望趙氏的幫襯了。
在趙無恤踏入廳室內後,這個偏院外,又來了一人,卻是剛剛結束了守衛正殿任務的范嘉。他換下了甲冑,穿上了絳色的深衣,上繪熊紋,佩玉璜,踏尖足履,一副翩翩君子形象。
他對昨日在車上遇見的那綠衣女子,尤其是她的那雙清揚婉兮的眼睛念念不忘。打聽好她是樂氏女子後,心中有了計較,今日便來了這裡,果然遠遠看見已經摘下了薄紗幕面的少女,倚靠在柱子上顰眉憂慮。
「是在為他的父親擔憂吧……也虧了趙氏的搭救不力,這才給了我機會。」
范嘉孰視之,此女的容貌雖然並不是一眼就能讓人失魂的那種美艷,卻極其耐看,她眼中那種堅強和純潔,又叫范嘉生出了征服的欲望。
在獲得麥粉一役的「完勝」後,他的心思有些飄揚得意,恨不得立刻得到此女作為慶賀。於是范嘉便放輕腳步走了過去,思量著,要如何說服這個樂氏庶女,叫她心甘情願做自己的妾室!
……
走入小院後,趙無恤發覺裡面並不簡陋,菜圃、器具、豎人、侍婢,一應俱全,甚至還有琴瑟和不少可供閱讀解悶的竹卷。
趙無恤褪下鞋履,穿著足衣進入屋中,屋內燃著薰香,樂祁未戴冠,灰白的長髮紮成一個扁髻,梳理得一絲不苟,大概是靈子為他整理的。
比起半年多前,他消瘦了,也衰老了不少。
他穿著一身素色深衣,坐於榻上,看著一卷簡冊,聽到無恤的聲音後,便抬起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露出了和藹的微笑:「許久不見,趙氏無恤又強健精神了幾分,有些已冠君子的模樣了。」
趙無恤躬身行禮:「小子見過樂伯。」
他對樂祁還是十分尊重的,與其相對而坐,想著要如何開口勸慰。對於靈子所說的命不久矣,樂祁自己或許還不知道,但觀其面色,的確有一些病態的潮紅。
樂祁抱了聲歉意,端起身邊一盞冒著白色霧氣的黝黑藥湯,皺著眉一口飲下,苦笑著說道:「靈子讓我務必每日飲用,其實又有何用處?」
趙無恤心中微微震顫,原來,樂祁已經知道了。
「去年姑布子卿就曾為我卜卦,說我此番前來晉國,大概是回不去了,果然一一應驗。」
「鬼神之言,樂伯不可全信也。」
樂祁擺了擺手道:「我知將死,無需寬慰,今日只需陪我說說話吧。」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趙無恤正襟危坐聽之。接下來,多半是樂祁在問,無恤在答。
「趙莊姬曾帶著趙文子,在此居住過,你可知曉?」
「小子知之。」
樂祁拍了拍手裡的竹卷道:「到了此處後,我才發覺,被囚於此處的諸大夫,人數可不少,叔向,楚國鍾儀,叔孫穆子。前些日子,我就找到了隕公鍾儀困於這裡時,所寫的樂譜,吾曾撫琴奏之,果然有楚國南音之意,還有思鄉之情。」
他嘆了一口氣道:「我也思念泗上的商音啊。」
第175章 有如皎日
聽到這裡,趙無恤靈機一動,吟誦道:「文王拘而演《周易》,鍾儀困而作《南音》,《詩》三百篇,大抵先賢發憤之作。這是因為人的心中若是有所鬱結,不得暢通,便會述往事、思來者。」
樂祁詫異地看著趙無恤,沒料到他會如此安慰自己,不過倒也十分有理。
「囚禁樂伯的范鞅、中行寅,他們雖然世卿世祿,卻並非不朽,身死名滅而已。樂伯與其整日哀嘆惋惜,傷害肺腑,不如也學習文王,學學鍾儀,述君之所想,或將司城子罕的事跡寫在簡冊上面,留下一本著述,日後或許可以讓自己成為三不朽之『立言』!」
三不朽,正是被囚禁於此的叔孫穆子的名言,「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雖久不廢,此所謂三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