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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無恤讓伍長井將塞住成季嘴巴的破幘布拿掉,卻見那成季依然一副不服氣的模樣,他雙目瞪圓沖無恤罵了一聲:「豎子!快放了乃公!」
又啐了一口唾沫,可惜離無恤尚有數尺距離。
趙無恤朝成翁攤了攤手:「您瞧見了,你的兒子真是了不得,都敢當眾罵趙氏的主人了。」
他繞著成季走了一圈,讓他扭頭扭得脖子抽筋,又跺步到成翁跟前問道:「成翁,我一直有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周禮中說以人殉葬有傷天和,你位比下大夫,也是知曉詩書的人,為何非要殘殺活人為死者陪葬呢?」
「這……」成翁關心則亂,他已經被眼前突如其來的變化擊暈了,不清楚趙無恤的真實目的,一時說不上話來。
那成季的嘴卻不閒著,他被穆夏、井等按著,猶自不斷掙扎著罵道:「我叔伯是得病死去的,他死前有遺言,要以隸妾和小童殉葬,好去九幽下照顧他起居,這是我們的家事,關你趙氏子甚事!」
「你叔伯生前最喜愛那隸妾和小童?」
「然也!」
無恤呵呵一笑:「不對吧,我聽成巫說,在家中,就數你和那位死去的叔伯最為親近。他死後恐怕更離不開你,比起那隸妾、小奴,你豈不是更適合去服侍他?既然你們叔侄如此情深意厚,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又豈能少了你的相伴?也罷,我就成全你的孝悌之心吧。」
成季詞窮,仔細一想居然覺得挺對的,半句反駁的話也說不上來。
趙無恤臉色一變,厲聲喝道:「死者為大,三日而葬,為什麼這殉葬坑還沒填上!速速將成季作為殉品,給我坑了!」
眾人震驚,成翁再次戰戰巍巍地跪在荊棘叢生的山崗上,他身後的族人們也紛紛出言討饒。
無恤卻不理會他們,只看著穆夏將成季重重推入深坑裡,趙兵們則拿起一旁現成的銅鍤,不斷往坑中鏟土。
成季的神經大條已經連趙無恤都佩服了,他在坑底不斷躲避著落下的土石,口中還罵著「乃公」「爾母婢也」「賤庶子」等污言穢語,效忠無恤的伍長們面露不滿,請命要不要先割了這廝的舌頭。
不過這些比起後世發達的國罵來說,簡直是毛毛雨,趙無恤無動於衷,也不想和一個將死之人計較。他就這樣默默地看著成季漸漸被泥土覆蓋,先是兩條腿,然後是腰,最後是胸膛和高高伸出的雙手,至此成季已經沒了力氣嘶喊叫罵,只能拼命呼吸了。
最後,他只剩下一個帶髮髻的腦袋還露在地表外面,口鼻沾滿泥土,皮冠早已不知落在了哪兒。
現在趙無恤只需要走過去再鏟一撮土,就能將此人徹底掩殺!
成氏族人們都明白將要發生什麼,已經哭成了一團。在兩百多名青壯族人未歸的情況下,趙無恤帶進來的數十名趙兵竟然成了此地壓倒性的力量,他們就算有冒險救人的心思,也不敢輕舉妄動。
趙無恤仰頭望著逐漸被烏雲遮蓋的慘白月亮,吟誦起了一段樂師高教給他的詩篇:「交交黃鳥,止於桑。誰從穆公?子車仲行。維此仲行,百夫之防。臨其穴,惴惴其栗!」
一百多年前,那位號稱霸了西戎的秦穆公,死時以三位子車氏族的良大夫殉葬,秦人對此十分不滿和哀痛,便寫下了這一首《黃鳥》來悼念,並譴責穆公的殘士行為。
時政評論家孔丘對這件事的評價是:秦穆公此舉既沒有為後代以身作則,反而將傑出人物作為殉葬殘殺,他的一生有這一污點,萬般功業皆無用,就只能算作一個下乘的君主。君子們因此而知道,秦國再也無法向東征伐了!
事實也的確如此,秦國在穆公之後,除了跟楚國聯聯姻,時不時被諸夏霸主晉國帶著一群小弟胖揍一頓,基本不再參與諸侯盟會。秦就這麼在關中當起了宅男,一宅就是兩百年,直到戰國中期,才猛然發現,自己已經被諸夏國家視為落後的戎狄了。
趙無恤指著只剩下一顆頭露在外面的成季,對眾人說道:「殉葬者身歷其穴時,是多麼的戰慄害怕啊。成翁,你此刻可感受到他們的痛苦和恐懼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啊!」
成翁平日除了成何外,最寵溺這個沒什麼心眼的小兒子成季,見其將被活埋,不由得痛徹心扉,頓時真情流露,涕淚交加地胡亂點頭應道:「老朽明白了,明白了,求君子放過我家阿季!」
「我為何要放他?以什麼理由放他!鄉三老,你來給成翁說說,成季今天犯下了什麼罪過!」
成巫好容易等到了自己登場的機會,他大刺刺地往成翁面前一站,將早已背誦了數遍的罪名一一道來:「一是聚集族人兩百,大肆攻掠桑里。連主上都只有調用一卒兵力的權限,他成季已經被解除了鄉司馬職位,哪來的權力這麼做?」
「其二,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對主上拔劍,意圖刺殺主上,犯了謀逆趙氏君子的大不敬之罪!」
「二罪合一,按趙氏家法,當誅!主上本應將其拉到下宮斬於集市之上,如今讓他去為親友殉葬,死在家中,已經是仁至義盡了!成族長,您就知足吧!」
面對成巫的冷笑,成翁視而不見,他心中無數個念頭閃過,最終還是咬了咬牙,擦了擦鼻涕眼淚,沖無恤稽首道:「懇請君子饒恕阿季,我成氏從此,從此願唯君子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