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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趙鞅不以為然,陽虎起身道:「這些都是對晉國的好處,而非趙氏。何況中軍佐方才已經說到點子上了,立下不世之功,這正是趙氏需要忌諱的。」
趙鞅愕然:「為何?」戰勝於疆場,為宗族揚名,然後在國內獲得更大的權勢,這是他在這場戰爭里渴望的事情。
「因為物極必反。」
下宮之難的陰影從未遠離歷代趙氏家主,趙鞅眉宇一跳:「你且細細道來。」
陽虎掃了一眼大帳內對他敵視的趙氏家臣,還有笑而不語,任由他表現的趙無恤,知道自己的去留、生死、乃至於未來在趙氏內部的地位都決定於之後說的話。
「我雖然是魯人,卻聽說過鄢陵之戰的事情,當時新軍佐卻昭子(卻至)才學卓越,多謀善斷,果敢剛毅。他以一己之力勸說諸卿與楚交戰,又在戰前指出了楚國二卿相惡,楚卒師老,鄭卒陳而不整,附從的蠻兵陣列無序,各顧其後,莫有斗心等六個弱點。在戰時,又三次靠近楚王駕前,出盡了風頭。戰後,卻昭子在出使成周時誇耀鄢陵之戰全然是自己的功勞……當是時,夫八郤,五大夫,三卿,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軍,卻氏盛矣,在晉國乃至諸侯間都威名遠播,可結果如何?」
趙鞅口中有些乾澀,那段歷史他自然是清清楚楚的:「卻氏太過強大顯赫,惹了國君,乃至於諸卿的嫉恨。於是晉厲公與欒氏、中行氏共滅之,卻昭子其身屍於朝,其宗滅於絳,昨日輝煌一朝而滅,連封邑溫地也變成了趙氏的領地,莫之哀也。」
「然,此番趙氏與晉國諸卿,尤其是知氏、范、中行的關係並不佳,任何舉動都會影響到局勢,此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小司寇橫掃衛國濮南地的功績已經足以讓人側目,但這是以晉、魯、曹三國懲戒衛候的名義占領的,名正言順。且距離晉國新絳尚遠,觸及不到諸卿利益,他們雖然羨慕,但不會引發太大動作。」
「其後,中軍佐誘四萬齊軍南下,前後消耗、殺傷、俘獲共萬餘人,讓齊人喪師於雪原。此戰以少勝多,足以震撼諸卿。但擊敗齊人對彼輩也有利,所以只會讓他們忌憚趙氏,心生畏懼而不敢輕易得罪,甚至能讓騎牆的卿大夫考慮逢迎強者。」
趙鞅和趙無恤對視一眼後頷首道:「然。」
「可若是像中軍佐想的一樣,生擒齊侯,押解回國,讓晉君和諸卿好好觀摩趙氏一戰之威,莫不是想讓他們和秦邑大夫一般膝行相迎?這是為虛名而故意刺激諸卿,到時新絳朝堂便會震驚:趙氏不過動用了三分之一的族兵,外加西魯的力量,竟能擊潰齊國主力,俘獲大國之君,這會讓晉侯和諸卿覺得,趙氏的力量已經太過強大了。」
「若換了我,我一定會想,趙氏今日能俘獲齊侯,明日是否會俘獲范吉射,中行寅乃至於知伯,晉侯?虎恐怕到時候,這幾家會聯合起來對付趙氏,一如他們曾攻擊卻昭子一樣。俘獲齊侯,至多能逼其割地,趙氏本部與齊國無接壤,到頭來只會便宜了范、中行。外敵一去,內亂便起,趙氏如今可做好應對之策了?總之,此事於趙氏無益,反倒有害。」
陽虎畢竟是在魯國政壇摸打滾爬過的,對這些貴族卿大夫的嫉妒心思最是了解不過,他當年利用這些心態執掌了魯國權柄,又被趙無恤利用同樣的事情扳倒,怎會不吸取教訓?
無論陽虎以前做過什麼,這番話的確是站在趙氏的立場上分析的,於是趙無恤也站出來同意此言:「然,過猶不及。」
趙鞅聽了勸,覺得此話有理,對未能生擒齊侯也不再惋惜。
正如陽虎所說,趙氏現在還只是一國之次卿,若是太過張揚,遠遠蓋過了執政和國君的風頭,反倒不美。經次一役,已經給在風雪裡挨餓受凍七八天的齊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少一年內,齊侯是無法再度興兵了,有公子陽生捏在手裡,齊人對西魯的威脅大大降低了。
「既然如此,那吾等攜帶數千俘虜,也不便追擊,就此放過齊侯也罷。再讓人速速甄別,將其中的士大夫挑選出來隔離關押,加強秦邑防務,省得齊人反撲回來,至於南方……」
趙氏已經贏得了北方戰線,可南方欠收拾的衛人依然在頑抗,據郵無正回報,狡猾的王孫賈在擊敗曹軍後領兵試圖東進與齊人夾擊趙氏,可此時卻接到了齊侯撤軍北返的消息,於是謹慎的他果斷放棄了輜重,跑回濮陽龜縮,剛好躲開了郵無正的五千精兵攔腰截擊。
衛國丟然丟了濮南好幾個邑,但兩萬衛卒相當於在大河兩岸武裝遊行了一番,損失不超過千人,所以現在不打亦不降,還在觀察形勢。
齊國人雖敗卻未傷筋骨,尤其是夷儀仍然在他們手中,牢牢握著戰爭的主動權。陳乞擊退了中行氏渡河的舉動,他對齊侯生死漠不關心,似乎一手交給了兒子,趙無恤在南方的勝利居然沒有影響到夷儀局勢。
而趙氏,雖然以千人傷亡的較小代價大勝一場,但兵力依然不足。飄落的風雪沒有甄別齊人和晉人,對他們有同樣的殺傷,長滿凍瘡的傷員擠滿了營帳,還有關押俘虜的圍欄,各種病症最喜歡挑人口集中的兵營爆發,所幸有扁鵲正帶著弟子為他們診治。
趙兵目前需要休息,至於休息過後……
「齊人已經被吾等打怕了,如今莫不如北守南攻,略地衛國,非得逼迫衛候降服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