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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不是吾等要感念王室之恩,而是王室要感念百姓養育之恩!」
在那商賈的慫恿下,眾人非但沒有如太子仁希望的拿起武器助他保衛周室,反倒將過去積壓幾十年的不公和憤怒歸咎於他,開始大聲抱怨起來。
這是太子仁未曾料到的,他驚呆了,滿腔的豪言壯語被噎住,再也說不出來。
還是太傅見人潮洶湧,想起當年的國人暴動,生怕傷了太子,於是便讓御者趕緊驅車離開,而身後的人群則爆發出一陣勝利的歡呼,隨後各自收拾東西回家了。
……
「那些加稅和攤派,都不是余做的……」當身後的集市慢慢遠去後,太子仁才從震動里緩過神來,對著老太傅,苦澀地如是說。
「老臣自然知道……」
太傅一聲長嘆,那些民眾的抱怨是確有其事,基本都是周景王、周敬王時期為了挽救王室財政,而實行的急功近利。但整個王室的傲慢和墮落,不知民情,則是從遙遠的宗周時代就遺留下來的弊政,平王東遷後非但沒有革除,反倒愈演愈烈,今日終於釀成了苦果,現在的周,就像當年被國人拒絕服役上陣的衛懿公一般,不得人心啊。
說話間,他們已經駛入城南外郭,到達了目的地:鐘樓。
這是一棟外郭最高大的建築,緩緩登上第二層樓後,太子仁站到了大鐘面前。
這是一個巨大的銅甬鍾,上面有的地方光滑如同銅鑒,有的地方雕刻了夔紋和雲紋,鐘身兩面共裝飾36枚高突的長形乳丁紋,極盡華麗醒目,還有長達兩千多字的銘文,開頭便是……
「二十二年,王自作用鍾……」
這是世上最大最壯觀的鐘,是周景王時代的造物。三十多年前,周景王心血來潮想要鑄一個大鐘,向國人展現自己的威風,單穆公和樂官伶州鳩都勸誡他,周景王卻不聽逆耳忠言,一意孤行,搜刮民脂民膏,花費了巨大的民力鑄了這重達千斤的大鐘「無射」。
第二年大鐘鑄成,搬到鐘樓上試敲,樂工報告說樂音和諧。景王大喜,得意洋洋地告訴樂官伶州鴆說:「你不是說這鐘鑄成後,必定會發出不諧之音麼。」
當時伶州鳩答道:「此鍾發出不諧之聲的時候還未到,有一句諺語,叫做『眾心成城,眾口鑠金』,民眾喜歡的事,很少有不成功的,民眾所不喜歡的事,很少有不廢棄的。大王發行大泉(大面額銅幣),已經讓商賈怨聲載道,如今又耗費人力財力鑄大鐘,民眾疲憊,成周之內無不怨恨此鍾,這怨恨甚至對準了王室,臣認為這就是不諧的徵兆……」
「伶州鳩說的不諧,現在應驗了,成周之內,滿是不諧之音,眾心已散,實難成城,但周之惡政,卻是眾口鑠金。」看著無射大鐘,太子仁想起那些百姓的抱怨,苦笑數聲。這是他父親、祖父時埋下的根,現在卻要他來品嘗惡果。
但他不甘心啊!
赫赫大周,六百年的傳承,二十多位先王的冠冕,沉甸甸壓在他頭上,那些從小就為之驕傲的篇章,一點點在眼前浮現……
「厥初生民,時維姜嫄……載生載育,時維后稷。后稷之孫,實維大王。居岐之陽,實始剪商……」
姬姓的源流歷史極其悠久,不亞於殷商,雖然對歷史有許多裝飾和語焉不詳,但那份農耕者在渭水周原的兢兢業業,打造了這個生生不息的邦國!
「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文王孫子,本支百世,凡周之士,不顯亦世……」
「牧野洋洋,檀車煌煌,駟騵彭彭。維師尚父,時維鷹揚,涼彼武王。肆伐大商,會朝清明!」
文王武王,那是周的勃發時期,也是最輝煌的時代,可那時候的濟濟多士,現如今都在哪裡?
「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斤斤其明。鐘鼓喤喤,磬莞將將,降福穰穰!」
念著這些讓人激情洋溢的詩篇,太子仁笑出聲來。
成康的治世,分封諸侯,造就了整個天下的雛形,唐虞夏商的文化和傳統被繼承揚棄,整個天下重重地烙上了周的印記,後世再怎麼變動,都無法洗去的印記!
可現在,周卻要這樣不明不白地滅亡了麼?
站在鐘樓上,太子仁仿佛看到了甲冑鮮明的趙軍,看到了騎著駿馬,對九鼎垂涎已久,卻直到現在才伸出手的趙侯無恤……
「不,絕不!」
他一把推開了想要阻攔自己的太傅,嘶聲力竭地說道:「成王定鼎於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如今天命未改,赫赫大周,絕不會亡於予小子之手!我不信,不信碩大成周,就沒有一個忠臣,沒有一個心向王室的國人來助我禦敵!」
太子仁咆哮著,雙手抱起吊在大樑上,粗如腰身的大鐘槌,死死盯著眼前有一間屋子大的「無射」大鐘,後退數步,奮力朝它撞去!
「咚!」
一聲突兀巨大的顫音,響徹鐘樓周圍,驚得拴在樓下的六駿嘶鳴起來。
「咚!」
第二聲鐘聲,傳到了冷清的集市,這裡只剩下幾隻野狗在紛亂的街道上尋找食物,鐘聲一起,四下亂竄。
「咚!」
第三聲,古老厚重的鐘聲在洛陽上空迴蕩,雖然已經隔了一兩里地,但城中的里閭依舊清晰可聞,只是各家各戶都意識到戰爭將至,紛紛把門闔上,將這飽含著悲憤的呼籲關在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