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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小公輸班認真的表情,趙無恤偏頭問道:「他花了多久做出來的?」
公輸克現在騎虎難下,只能硬著頭皮說道:「稟司寇,此子半月來一直在造紙坊觀望,給匠人們打下手,等小人發覺時,他已經將碎麻布入釜蒸煮,來不及阻止了。小人只能任由他亂來,這工藝也並無不同之處,若是結果不好,還請司寇饒恕他的冒失之罪。」
「若是可行,則為有功,若是不行,也只是一次試製失敗而已,這造紙之法畢竟是摸著石頭過河,難免要走些彎路,何罪之有?」
不過在眾人看來,這畢竟是小孩子的玩鬧之物,僅能證明公輸班有技藝上的天分,唯獨知道公輸班為何人的趙無恤帶了份期待。
於是公西赤面前的案几上,一左一右又擺上了兩種書寫材料,他有些無奈,但卻只能提筆,看來得徹底證明這名為「紙」的物什失敗,才能讓司寇回心轉意。
這一次,他心裡對麻紙有了底,便先在竹簡上下筆,好在事後做一個對比。
他手中的筆依然是上好的兔毫筆,不像人們通常認為的「蒙恬發明毛筆」,此物其實在上古時已經有了,到殷周時期走向成熟,伴隨竹簡、絹帛的流行而改進。孔門儒士身上一般都帶著一套完整的書寫工具,其中有毛筆、銅削、竹片、小竹筒。銅削用來刮削竹片,小竹筒應是用來存放墨、顏料等物。
最重要的自然是毛筆,兔毫包紮在筆桿外圍,以麻絲纏緊,外面再塗漆粘牢。筆桿系竹製,裹以麻絲,髹以漆汁,筆鋒尖挺,是抄寫竹木簡牘的良好工具,也是公西赤最愛不釋手的一支。
「子路以劍為器,子皙以瑟為器,子貢以舌為器,我以筆為器!」他曾如是說。
至於墨,無恤讓人送來的有天然礦石的石墨,也有用木炭燒成的炭黑墨。最佳的自然是松煙墨,就是用松木燒出的菸灰,再拌之以漆、膠製成,其質量遠遠要勝過石墨。但是這時期的墨沒有製成錠,而只是作成小圓塊,它不能用手直接拿著研,必須用研石壓著來磨。
方才的石墨加水太多,這次小公輸班在旁親自為公西赤研磨松煙墨,就顯得更濃郁幾分。
隨著宗周覆滅,諸侯割據、各自為政,傳承自周篆的文字也逐漸體現出了地方色彩來,此時已出現文字異形的現象,各國文字品式多樣,風格不一。
公西赤的字是魯篆,也是趙無恤屬吏中公認最好的,往常頒布公文通常要找他。他字形秀美、明快,書風謹飭,下筆從容、沉靜,但在趙無恤看來,狹窄的竹片卻限制了他的發揮。
不過公西赤寫完之後提筆觀賞了一番後,倒是自我感覺良好。
這是一篇洋洋灑灑的《詩·淇奧》,當年在中都時,城邑外溪流湍湍的簡牘工坊是他最喜歡去的地方。
無恤拊掌而贊:「子華好字,不愧是孔子高徒,再在那麻紙上試試。」
公西赤應了個諾,心想方才寫了《淇奧》,這回應該寫點什麼呢?不過他很快不就不想了,這尺寸小了一倍的紙是公輸班半玩半做制出的,結果肯定和方才一樣,甚至還不如,自己隨意寫個字就完事了。
卻見他尖細的筆豪入墨緩緩一拖,又微微蘸了一次墨汁至半飽滿狀,筆鋒轉向了黃麻紙上,周圍眾人頓時屏住了呼吸……
公西赤雙肩並肩而立,落筆入紙如刀鋒入骨,手腕微動紙上便多了黝黑的一豎!
包括公西赤在內,所有人都愣住了,唯獨趙無恤露出了笑容。
沒有出現墨點化開,凝成一團的情況,而是很細膩的一橫!
公西赤渾然不信,又拉下了一豎。
這一豎粗墨重錘,像是某濃眉大漢慨然挑起的眉梢!
依然是正常的筆畫,墨汁只要不故意去停留,就不會在黃紙上化開!
公西赤停手了,因為他壓根沒想要在紙上寫什麼,片刻後,他的手腕才再次動了起來。最初是艱澀緩慢的,慢慢地,他的筆勢頓挫卻又緊接著圓融而下。
當一整篇洋洋灑灑的《大雅·文王》躍然紙上時,公西赤額頭都冒出了汗,手腕有些顫抖,他自從開始寫字起,還從未有過這種經歷。
寫起來比在竹簡上,要更快更容易多了!
一眾人等都站過來旁觀,黃麻紙上已經布滿了魯篆字體,最初那幾字,怎一個丑字了得……
但之後的筆畫漸漸習慣了這種新材料,有所改觀,寫到後面,在圓潤和美感方面已經跟竹簡上的不相上下。
公西赤愣了半響後,恭敬地向趙無恤賠罪道:「赤服了,這麻紙,的確和質量一般的絹帛相差無幾,但……」
他欲言又止,無恤知道他想說什麼,因為最原始的黃麻紙比起竹簡,也僅僅是稍占優勢而已,所以公西赤大概覺得此物不足以徹底取代簡牘吧!
但麻紙能用來書寫這一點卻得到了證明,眾人都喜形於色,無恤則招手將小公輸班喚了過來。
「小童子,你這紙的製法與汝父做的有何不同之處?」
公輸班依然是那副懵懵懂懂的模樣,渾然不知道自己立下了大功。
「煮漿時父親不讓小子加石灰,所以我用了灶坑裡抓的草木灰……」
「原來如此!」公輸克聞言一拍腦袋,恍然大悟。
三邑的石灰礦不多,供應有些緊張,他哪能放任兒子玩鬧浪費?所以公輸班用草木灰製漿,卻誤打誤撞賭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