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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不知道的人眼裡,知躒從來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毫不眷戀權位之人,他看上去無害、守禮、緘默,自打繼承差點失去的家族卿位後,便一副不問世事的態度,這是多數晉人的共識。
但在那些知道的人,比如梁嬰父眼中,卻絕非如此。
「見過中軍將……」知躒一出來,梁嬰父就與他行禮,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隨後各自上了步輦。他奉君命將知躒迎入宮內,也有責任送他出宮,回府。
在虒祁宮門的兩頭虒獸前,兩人上了同一輛車,當車廂後的帷幕落下,外人的目光被遮蔽後,之前還不卑不亢的梁嬰父卻換了一副模樣。他笑容諂媚,低聲下氣,仿佛自己不是爵為上大夫的國君太傅,而是知氏一個小小家臣,要奉知伯為主。
梁嬰父祖上是梁國公子,梁亡於秦後奔晉,一直在做沒有封地的大夫、士,直到他這一代才混到了高位,令人艷羨。實際上,他還有另一重身份,那就是知躒之黨。
在梁嬰父眼中,這位大國上卿的一舉一動,都有別樣的含義,哪像表面看上去這麼簡單?
這四十年來,晉國六卿鬥爭極其劇烈,但在一片混亂中,這位原本就不怎麼管事的知伯躒,更形同隱身。韓起和中行吳、魏舒和范鞅、范鞅和趙鞅,這三對冤家如同鬥雞一般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沒人注意到位次越來越靠前的知躒,朝堂上仿佛不存在他這人。直到他按部就班地當上了執政,許多人才頭一次正視他。
或許是起步較低,梁嬰父得以看清這位迷之卿士的人生軌跡:正是在知躒的幫助下,中行氏才渡過了中行吳去世後的那段危機。隨後他又夥同魏舒滅羊舌和祁氏,讓知氏得到一縣之地,范、中行的仇恨卻讓趙魏韓三家頂了。
近十年來,他牢牢把持著次卿之位,范鞅打壓不到他,趙鞅也取代不了他。面對這兩位在晉國歷史上,能力和強勢都數一數二的卿,能在這柴火庫般的氣氛里長袖善舞,知躒的能力可見一斑。
所以此番趙氏與邯鄲爆發衝突,韓、魏、范、中行也牽涉其中,鬧得沸沸揚揚,要說知躒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深居不出,打算中立?別人或許會信,但梁嬰父怎麼想都覺得不可能。
他只是在等待時機,一咬致命的時機。
讓梁嬰父意外的是,這一咬竟如此之迅捷快速,還沒等晉國諸卿的眼線反應過來,知躒已經收回了毒牙,恢復了一條無毒菜花蛇的模樣。
所以梁嬰父笑著問道:「我還以為執政會在宮中多呆片刻呢。」
知躒眼睛微閉,淡淡地說道:「事既已了,何必多留?」
梁嬰父眼珠轉了轉,唯唯諾諾,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敢問,國君支持哪一方。」
他話裡有話,知伯支持的,就是國君會支持的。
知躒讓對卿族猜忌心極重的三代晉侯將他視為心腹,晉頃公幾乎是託孤般將新君暗中託付給他。梁嬰父甚至知道,國君在無人時還喊知躒尚父,意為可尊敬的父輩……這可是他這國君太傅也享受不到的待遇啊!
國君曾自誇,與知伯的關係,就像周武王之於太公望。
知躒才不會讓國君發覺,他已悄悄架空了朝堂的一切,宮中遍布眼線和人手,他挖空了公室的牆角,只為加強知氏,削弱其餘各卿。
這也是梁嬰父甘心為知躒驅使的原因,他有一個野心,他想要當卿,為梁氏拿到世卿世祿的位置。但六卿席位已滿,只能指望某個卿滅亡,其他人才有機會遞補上去。
打吧,打起來吧,梁嬰父無時無刻不這樣盼望著。
不過知躒臉上露出了高深莫測的笑,說出的話也讓梁嬰父心驚。
「當然是支持趙氏了。」
……
「趙氏?」
梁嬰父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旋即又笑道:「執政說笑了,正如我先前為執政分析過的,趙氏才是知氏最大的敵人啊……」
知躒眼中如古井無波:「我剛與趙氏定下了結親事宜,自然要助他們到底,我入宮後直接和國君說了,邯鄲氏乃趙氏叛臣,趙氏自可發兵去攻,公室不必過問。」
「但……」梁嬰父還欲說話,卻被知躒掃了一眼。
「太傅,你是因為董安於的恩怨,所以希望趙氏成為首禍者,受諸卿群起攻之吧。」
忽的被潑了一盆冷水,梁嬰父愣了神,正欲辯解,知躒卻抬了抬手,「太傅也不必多說,擊敗二卿和邯鄲後,趙氏父子肯定不甘心居於知氏之下,我是知道的。」
「那執政為何還……」
梁嬰父突然恍然大悟,喜道:「我明白了,執政是想讓趙鞅安心,誤以為知氏的確是有意保持中立,之前的遣使賀喜,提議結親,都是執政的虛招吧。」
知躒卻笑而不語,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兵者詭道,他從不會讓對手猜到他要做什麼,身邊人亦然。
梁嬰父猜不通透,慢慢地緘默不言了,唯恐多嘴為自己惹來禍事。但在知躒臉上、身上,信心卻是越來越充足,甚至輕快地拍打起了車壁。
這一切都讓梁嬰父恐懼不已,越發不敢說話,上次見知躒這般模樣,還是他只一句話就讓羊舌、祁二族滅亡的時候……
從馬車上下來,知躒望面對出迎的兒子知果和孫兒知瑤,抬了抬手讓他們免禮。他邁步走在前頭,心中卻默默誦讀起了那字字千金的賢人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