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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踐打心眼裡,從來沒對任何人產生信任過,包括文種范蠡,他只是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困厄於此,若想歸國復仇,只能放手讓他們去做,他已經失去了一切,不能再失去這兩位賢臣了,所以才用盡拉攏人心的手段,只可惜,他現在能給予的太少了。
面對這種情形,他只能伏地流涕,卻無法出言挽留。
卻聽到范蠡說道:「臣聞亡國之臣,不敢言政,敗軍之將,不敢言勇。臣在越國已是不忠不信,導致寡君觸怒大邦,如今兵敗獲罪,君臣俱為大王奴僕,這是應得的罪過啊,承蒙大王鴻恩,讓吾等君臣保全性命,已是感激至極,豈敢再奢求更多?此小人之願也,還望大王另擇賢臣!」
吳王知道範蠡心意已決,不可能做自己的臣子,頓時默然不快。伍子胥說的沒錯,勾踐有范蠡、文種這樣的臣子,果然就像商湯有伊尹,周文王有太公望一般。
從前夏桀囚禁了商湯而不殺,商紂王囚禁了周文王而不殺,結果夏桀被商湯所懲處,商朝被周國所消滅。現在夫差已經囚禁了越君卻不加以殺戮,假以時日,會不會也遇到夏桀、商紂的禍患呢?
雖然伍子胥這番話是危言聳聽,但夫差細細思之,還是覺得對勾踐,以及他的臣子們無法放心!
尤其是北方局勢千變萬化,趙氏連續破齊、鄭、秦之際,夫差心癢難耐,若吳國北上,能留著越王在自己後方麼?
夫差想了又想,還是覺得芒刺在背,於是他將范蠡遣出,卻留下了勾踐,這一留,就是大半日……
到了傍晚時分,太宰伯嚭那邊終於有消息了,他讓女婿屈敖,也就是趙無恤妾室伯羋的弟弟邢敖來通知范蠡、文種:勾踐,他被囚禁在吳宮石室里了!
第892章 過河卒
「霧雨淫淫,白皓膠只。」
這是楚國人對東方海濱吳越之地的想像,每到五六月間,枝頭的梅子由青變黃,天上的細雨也開始連綿不絕,密密麻麻地下起來,山間變得霧騰騰的,茂密的樹冠滿是水滴,原本就河網縱橫的吳中,更是化作一片澤國。
江南卑濕,丈夫早夭,在這種濕熱的環境下,淋一場雨,喝了不乾淨的水,或者說縱慾後著涼,人是很容易得病的。
休說貧窮庶民,就連錦衣玉食的吳王夫差也病了,而且是高燒連綿的久病,月余不愈。
他這一病,勾踐就一直被關在石室里沒人管,搞得范蠡文種焦心不已,范蠡只能請求吳國太宰伯嚭,能否放他去探望探望勾踐。
身為吳國的二號權臣,伯嚭自然不能和這些亡國醜類攪合在一起,過去三年裡,但凡有什麼事,他都是安排親信與范蠡、文種接洽的,而這次來的,還是他的女婿,晉國人屈敖。
屈敖已經二十餘歲,已經南來吳國十年,那個在殉葬坑裡掙扎的小臣已經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身材挺拔的精壯大夫。在娶了太宰之女,有了一對兒女以後,他還留起了鬍子,言行舉止間透著一股貴族的高傲氣質。
「屈大夫……」范蠡畢恭畢敬地朝他行禮,問道:「寡君已被吳王囚於石室中一月有餘,至今仍未放歸,不知……」
「放歸?沒可能了。」屈敖一擺手,對范蠡說道:「相邦進言,說自古以來,稱王天下的人攻打敵國,如果戰勝了他們,就對其君長加以殺戮,如商湯伐韋、顧、昆吾,周文王伐崇、勘黎,所以後來也就沒有被報復的憂慮,最終免除了子孫的禍患。現在越王桀驁不馴,既然都囚禁在石室中,他肯定會懷恨在心,不如及早殺掉,如若不然,他一定會成為吳國的憂患。」
「啊……」文種回國後,留下來的大夫皋如心裡一緊,說道:「如此,為之奈何?」
范蠡倒是還算鎮定,再拜道:「寡君在吳國一向本分,做牛做馬任勞任怨,從未敢有不臣之心,對太宰也從未怠慢,還望太宰相救啊。」
屈敖朝左右看了看,說道:「太宰自然是幫襯汝等的,他當著相邦的面進言說,從前齊桓公多次打敗了魯國,卻沒有絕滅他們的社稷,而是恭恭敬敬地朝拜周公之廟,將魯國當成友邦。晉文公抓獲了曾對自己無禮的曹共公,卻饒了他一命。諸侯因此讚揚他們的道義,載於史書。現在大王如果真是赦免了勾踐,那麼功德名望就在兩位侯伯之上,必為天下人傳頌……」
喜好虛名的夫差應該能聽進去這番話,范蠡道:「太宰所言,正是吾等所想!」
屈敖笑道:「故而吳王承諾,說等他病癒之後,就把越君從石室里放出來。」
說著屈敖側過身,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對范蠡說道:「少伯大夫,時候不早了,且隨我來罷。」
……
吳城,吳王闔閭時才讓伍子胥監造的新都,是一座地勢低緩的澤國水城,頗有南國風情。吳人駕船,晉人乘馬,城中有水陸八門,一橫一縱辟有寬闊的河道,從范蠡他們所在的大城前往吳宮小城,也需要坐船從水門進入。
夜色深沉,細雨霏霏,小舟行於河上,前面是船夫搖著槳,後面是船娘掌著舵,屈敖、范蠡二人則躲在烏蓬之下,並肩站立。
屈敖望著外面,捋著短須不知在想些什麼,范蠡則在心中整理這三年來發生的種種事情,沉默良久後,他終於開口了。
「屈大夫,吳王病得重麼?」
「高燒不絕,上吐下瀉,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眾所周知,病虎的脾氣是最差的,少伯大夫之前拒絕大王徵辟,實在是有些讓他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