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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責接待吳國行人屈無忌的趙鞅乍一聽聞鄧析來晉,是極為高興的。
趙鞅愛才,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不提老一輩的董安於、傅叟、尹鐸、郵無正。就說這幾年裡,他的館舍里多了一批新人,但他尤嫌不夠。
事情起於今年春天,在晉山之南田獵時,趙鞅突然若有所悟,撫膺嘆息起來,一旁的董安於急忙問其原因。
趙鞅答:「趙氏用穀米混合草料餵養著數千匹馬駒,我在下宮還養著虎賁、力士、輕俠、游士數百名,方今卻僅僅用他們來獵獸。我真擔心鄰居們也會大力養賢,用來獵我啊。傳令下去,從今以後罷獵,將省下來的錢帛全部用來招賢納士!」
自從無恤倡議建輕騎,並且在棘津之戰、甄之戰中驗證威力後,趙氏便開始格外注意馬政。他們以瓷器、粉食,還有代田法獲利的錢帛向戎狄購買良馬,如今在晉陽、大原等地已豢養數千匹之多,再過些年小馬駒長大,便能大用了。
無恤關注的可不止是馬匹,在他的建議下,趙氏對養士制度也進行了一定的改進,將其系統化。
早先晉國的《趙宣子之法》曾明令規定,家臣連續三代輔佐一個家族,就要把他當作自己的君;兩代一下輔佐一個家族,要把他作為自己的主。輔佐君就要為他而死,輔佐主就要為他盡力。但到了春秋後期,這樣的價值觀已經漸漸流於形式了,那些時代鎮守封邑的家臣往往會變得尾大不掉,趙氏就深受其苦。
隨著社會結構的變革、人才流動的活躍,特別是諸侯之間以及家族之間鬥爭的激烈化,人才成為競爭者們最為寶貴的財富,唯才是舉、良臣擇主而事的觀念和做法已經成為新的潮流。
養士的風氣不止趙鞅一人,中行氏,吳王,齊國陳氏,楚國葉公高,都是這方面的佼佼者。所以說人才的流向是有競爭的,無恤結合後世戰國時的養士制度,在書信中獻上了一些揚名、擇才的利器,好讓趙氏在這一潮流中博得頭彩,趙鞅讚不絕口,當即採納。
無恤強調,趙氏必須「仁而下士」,不能「以其富貴驕士」。
趙氏在下宮修建了聚賢館,將來投靠的賓客分為上中下三等,其待遇各不相同:舉國聞名的上賓有自己的宅邸,出行配車馬、隨從,食有酒肉;有些才幹的中賓睡單間,出行無車馬,食有魚;至於那些無甚才幹的下賓,則睡通鋪,食無魚肉。
用趙無恤的話來說,聚賢館就是個雙向招聘場所,也是暫時的人才聚集地。門客受尊重的程度是由自己的才能所決定的,與身份的貴賤無關,證明了自己的才幹,等級便能受到提升。
食於趙氏門下的游士根據自己受的待遇,對趙氏有一個擇主的過程,趙氏也從中擇才。雙方看對眼後,門客便會正式出仕,轉化為趙氏的下臣屬吏。趙鞅給他們發放俸祿,派到地方領邑去做官,逐漸替換掉尾大不掉的世襲家臣。
不過雖然建議在晉國這麼做,可在魯國西鄙,無恤卻沒有也開一個聚賢館和老爹搶風頭。
一來是因為他地盤尚小,名望不廣,招不來也養不起那麼多士人。二來是他認為,所謂的養士,只是一種培養人才的過渡形式。如今私學的風氣還不如戰國那麼旺盛,民間自由身份的游士比例沒那麼高,而且良莠不全。這種招才養士,或許會撈到這時代的一兩條漏網大魚,但僅能作為輔助。
他的關注點還是在建設蒙學,定向培養基層人才上,雖然因為突如其來的戰爭陰雲,如今還沒正式開張,只有數科和工匠兩邊漸漸起步。因為無法親自在晉國主持,所以無恤才建議趙鞅採用這種容易被時代接受的方式,他覺得,趙鞅有領先戰國四君子的底氣。
由此,趙氏的內部集權和招賢一同悄然開始了,當鄧析隨同言偃來下宮拜訪時,看到的便是這麼一番景象。
趙鞅對鄧析早有耳聞,這時候才知道是趙無恤救了他,並且讓他入晉投靠趙氏。雖然是因為東去魯國的道路要經過鄭、衛,無恤怕不安全,可如此一來,大有為老爹攬才的意思。
趙鞅大喜,欲親迎鄧析,可也有人,比如狼盂大夫竇犨提出異議。畢竟鄧析在上位者眼中名聲並不算好,他一直以在野的反對派自居,在鄭國做過帶領國人商賈訴訟鼓譟之事,導致民口譁然,鄭國大亂。
「若是他投奔趙氏後也這麼做,那該如何是好!?」其實,思想偏向仁治禮治的竇犨,對鄧析這個刑名之士是有所敵視的。
但趙鞅卻說道:「你不知道,凡是美人,一定會為醜婦所仇視;盛德之士,一定會為亂世所疏遠;正直之人,一定會為那些奸邪之徒所憎惡。鄭國與晉敵對,給被逐的鄭國賢才良好待遇,正可以打擊彼輩。何況,此次與范、中行爭論訴訟,我正需要鄧析這樣的皋陶之士相助!」
說罷,他倒履出門迎進鄧析,邀他入聚賢館,以最好的上賓之禮待之。
正如孔丘曾說過的「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一個人為周圍的人們所喜歡還是厭惡,並不一定能夠作為鑑定其品質高下、才幹優劣的準繩,趙鞅也並非僅僅因為鄧析被鄭國卿大夫敵視而看重他。
他相信的,還有自家兒子的眼光!趙鞅相信,無恤絕不會無的放矢。
……
鄧析從鄭國牢獄出來後,經歷了漫長的逃匿過程,到晉國後卻住上了最好的屋子,屋內還有瓷器,吃最好的饗食,與趙卿同等,回想這個月的種種,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