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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人沒有家人,他的愛好,大概就是酒和女色了。
不過因為膽小,刑人對魏宮裡的女眷,那是看都不敢看一眼,魏氏的夫人等路過時,他的頭緊緊貼在地上絕不抬起來,對於同處一院的女婢們,他也不敢去撩,或者是因為長相太醜自漸形穢,或許是一旦咧著笑靠近女人,就會被她們皺著眉躲開。
總之,刑人每個月向家老請求出門一次,理由是會友人,可家老讓人跟蹤過,刑人的去向,是安邑的女閭,而且還是在最混亂的里巷內的女閭。那種女閭檔次最低,只有一身汗臭的勞力者才會去的,二十錢就能來一次。
那裡的女子多是年老珠黃,眼斜嘴歪,或者本身就有病的,不過像刑人這種下賤的丑漢子,也就適合那樣的消費。每次去,他都會尋個女人,滅了燈發泄一通,然後喝的酩酊大醉地回來。
如此再三,家老便放心了。
一個欲望如此明顯,如此不中用,如此沒有志氣的人,塗個廁而已,不可能會出什麼問題的。
晉侯午二十二年十月十日這一天,和往常一樣,刑人向魏宮家老申請外出,家老心不在焉地同意了。
按照往常的路線,刑人出了魏宮後,從市肆邊經過,雖然那場混亂已經過去近十天了,魏氏的神經依然緊張。守在市肆口的魏卒會把每個可疑的人都攔下來盤查,但為首者認識刑人這張臉,何況他還有魏氏之宮的腰牌,於是便皺了皺眉,揮手讓他過去,根本沒有人正眼瞧一下。
刑人瞧了瞧地上還沒被擦乾淨的血跡,踏過它們,抬起眼望去。
他看到城市、街道、巷弄,以及遠方的城牆,在這虛偽的繁榮背後,是冬日下凋零的原野,被蝗蟲吞噬一空的農田和只剩下枯枝的森林,還有水深火熱的魏氏之民。
不過安邑的女閭已經重新開張,外面是酒肆,看中了酒娘就可以拉著到後面快活,這些酒娘多是粗桶桶,或者滿臉雀斑,但對於刑人這種如饑似渴的單身勞力者而言,是女人就行。
不過他今天卻沒有著急進去,而是突然拐入一個小巷,走到一間看似廢宅的地方,用層次分明的聲調敲了四下門。
等第四下聲音結束後好一會,門終於開了。
輕俠督仇手裡拿著柄劍,冷冷地看著刑人,臉上閃過一絲厭惡,示意他進來,隨後伸頭出去瞧了瞧,這才將門合上,然後對刑人不客氣地說道:「豫讓何在?他不是在信中說,只要我替他安頓好妻子,他便親自來見我……」
「沒錯,他是親自來了。」
沙啞的聲音,像是喉嚨里夾雜沙子一樣,刑人抬起頭,笑而不語,眼神卻從憨厚茫然,恢復了昔日的幾分神采。
督仇猛然反應過來,他呆住了,將刑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這位有淚不輕彈的輕俠竟淚流滿面。
「伯謙,你……你怎麼變成這副模樣了!」
第943章 刑人(下)
長滿蒿草的廢院裡,曾經的袍澤摯友相對而坐,相顧無言,督仇幾乎認不出這是「豫讓」,最後還是他先挑起話題。
「你告訴她我死了麼?」
「只說你埋骨於少水之畔,讓嫂嫂休要再記掛。」
「足夠了,如此一來,我便沒有後顧之憂了,只是她得好好哭一場,真是對不住她。」自稱豫讓的人笑了笑,似乎真的放下心來。
督仇實在忍不住,便問道:「伯謙,當時十面重圍,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少水一戰,吾等突圍失敗,被團團包圍,主君中箭身亡,臨死前讓我護著他的首級,還說若是實在保不住,就用這頭顱去換取一場富貴……我豈能如此?便將主君死後爭搶他首級的人統統殺死,又將其便安置在崖邊的洞穴里。趙氏捉住了我,趙無恤為了顯示他的寬容大量,讓我獻出首級,他便釋放我。我不從,他便將我囚禁起來……」
豫讓陷入了回憶中,當時他的整個右手肘都斷了,血雖然止住了,但傷口卻遲遲不好,不斷滲出血液和濃汁,火辣辣地痛。即便趙無恤讓靈鵲醫者來給他治療,用火燒封了傷口,塗上了藥,用麻布繃帶牢牢紮緊,但日日夜夜,豫讓仍然能感到焰苗舔噬手臂的刺痛,感到不復存在的指頭在烈火中枯萎。
到後來,他的右眼腫得睜不開,手臂附近的血肉都已變質,必須切除,最周全的辦法是把手臂整個截掉……
截肢手術的當天,豫讓痛苦的嘶喊響徹整個軍營,等一切結束後,他只保了上臂,從此只能靠左手生活。
「失去了右手的劍客,和廢人沒什麼區別,你恐怕想像不到,左手會這麼沒用,握劍時差點插進了自己的大腿上,我的一身功夫全廢了。所以我沒有說謊,從那天起,原先的豫讓就死了,他憑劍而活,死於劍下。」
「至於你面前這塊血肉,被喚作刑人,而非豫讓。」
「但你沒死,你還在這,心念結髮之妻,還傳消息讓我去尋她救她。」二人一同在知氏效力時,豫讓曾不止一次救過督仇的命,他們是莫逆之交,豫讓最先想起的是自己,這讓督仇十分自豪。
但他卻仍然不解,豫讓為何會消失這麼久,還對苦苦等他五年的妻子如此決絕。
「伯謙,你既然在少水大難不死,就應該回家帶著妻子遠走高飛,可你這些年又在做什麼,為何杳無音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