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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夫差身後的席上卻有人不買帳,一個不諧的大嗓門頓時在居室內響了起來。
「孫子說得頭頭是道,仿佛學會了這兵法便能天下無敵,若是如此,為何數年前攻楚,孫子卻讓吳軍大敗而歸?」
孫武目光看了過來,卻見說話的是個和夫差同齡的吳人青年,他留了一頭蓬頭短髮,臉上刺有青色的雙魚形紋面,穿著鱗片狀的鱷皮短甲,腰間皮帶上別著一把一尺短劍,劍柄以銅銀相飾成一條鰒魚狀。
此人名為專伯魚,正是十多年前進炙刺王僚的專諸之子,專諸行刺前,被吳王闔廬許下了允諾,會將其身當成己身,父母妻子俱養之。
到了專伯魚成年後,隱然有其父之忠勇,便被卓拔為吳國最年輕的大夫,同時也是夫差的親隨,整日伴其左右,可以一同聽孫武傳授兵法,看得出是被當做吳國太子未來的班底培養的。
但專伯魚雖然劍術超群,技擊勇悍,卻唯獨坐不住。這才聽孫武講了一會,便如坐針氈般抓頭撓腮,尋著孫武說話的間隙,居然公然起身反駁。
他性格莽撞,想一出做一出,但前面的夫差可是個有心眼的人,頓時一驚,在孫武那冷冰冰的目光掃過來的瞬間,便起身將專伯魚一腳踹倒在地。
「放肆!」
專伯魚身材矮小而彪悍,一瞪眼,恍然有萬夫莫當之氣。然而夫差一呵斥,此子的氣勢便頹然消退,被踹了一腳,又瞧見吳國太子使的眼色後,順勢跪倒在地,靜如處子了。
夫差轉過身替專伯魚向孫子賠罪道:「此睚眥之輩一時妄言,不識兵法之精妙,還望孫子切勿見怪。」
太子夫差打心裡是有點懼怕孫武的,因為那日在吳宮中,他可見識過這個齊國人兇殘的一面,那便是至今讓宮人談之色變的「吳宮教戰斬美妃」。
孫武初次以宮女演兵,便在吳王面前扔下虎符,強行將亂行的兩名吳王美妃處死。他冰冷的面孔,硬邦邦的齊地口音,還有地上栩栩如生的美人頭顱,紅得發黑的兩灘鮮血,都給當時才是個少年的夫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還有亢奮。
縱使句吳人充滿了野性,喜好暴力,但也沒見識過如此大膽的中原人,令人驚奇的是,當時頗感不快的吳王闔廬卻最終任用了孫武,讓他操練吳軍。
此時的孫子恍如當初,面對夫差的求情不發一言,而是抬鞮啪踏啪踏踱著標準的軍人步伐走到了專伯魚身旁。
他的聲音一改方才宣課時的緩和,化為發令時的短促有力:「我有令在先,在此聽我傳授兵法,一切亦如軍規,驚擾堂上者受小杖二十,伸出手來。」
專伯魚鼓著眼睛抬頭瞧了瞧孫武。
「伸出手來!」
伯魚又瞧了瞧夫差,見他微微點頭,方才一咧嘴,伸手任由孫武用帶木刺的小杖在他那雙滿是練武老繭的手掌上打了二十下。
「啪!啪!啪!」
從始至終,專伯魚眉頭都沒皺一下,而孫武也打得極其認真,一板一眼,仿佛真的是在行刑執行軍令一般。
打到十多下時,小杖竟然斷了!
孫武平靜地伸手道:「再給我拿一根來。」
夫差一揮手,門口的豎人便戰戰兢兢地獻上,隨後趨步逃了,在孫武面前,他們不敢有絲毫造次,裡面那個雙魚面紋的專大夫也實在是膽大!
一下不少,一下不多地打完之後,孫武方才說道:「伯魚,你為何不喜歡學兵法?」
專伯魚方才一聲不哼,這會傲然抬頭道:「以伯魚之勇,敵方被甲十人,仍不能擋我持劍一擊,既然如此,我何必再學這繁雜的花花架子!」
孫武不以為然,他背著手冷笑:「勇?此乃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
伯魚怒視孫武:「我父為大王刺殺王僚,奪取王位時,孫子還在山中隱居,依著孫子之言,此亦是匹夫之勇乎?」
這位虎士礙於夫差在場,不敢起身,只能抬著頭雙目瞪圓。吳人好用劍,輕死易發,若是換了個人,專伯魚恐怕早已拔出腰間的魚腸劍與他決死了。
卻聽孫子繼續道:「昔日專子劍摩萬乘,刺王僚,為大王立下大功,當然是為大勇;可你只見其一不見其二,專子刺殺,也是用了兵法的。」
「還用上了兵法?」
專伯魚面色頓時呆滯住了,見孫武拿亡父的絕命之作來打比方,不知不覺間卻是聽進去了。
孫武雙手並用,一為拳,一為掌,向夫差和伯魚展示玄妙的虛實之道:「善於調動敵軍的人,向敵軍展示一種或真或假的軍情,敵軍必然據此判斷而跟從;給予敵軍一點實際利益作為誘餌,敵軍必然趨利而來,從而聽我調動。凡欲殺人者,必先求其所好,專子當年專程去太湖學炙魚,而大王也示之以虛,設宴待之,再擊之以實,這不是兵法,還是什麼?」
專伯魚一拍蓬頭的腦袋恍然大悟:「竟然還有這種緣由,伯魚卻是從未想到過。」
孫武目光斜瞥他道:「汝空有庶民的小勇,卻沒有學到真正的大勇。上了戰場,你若是還頭髮蓬亂、髻毛突出、纓冠低垂,著短後之衣,瞋目而語難,相擊於前。縱然上能斬斷脖頸,下能剖裂肝肺,這也就是匹夫之勇,跟鬥雞沒有什麼不同,一旦命盡氣絕,對於國事就什麼用處也沒有,學了兵法,能勇以率眾,則其勇勝於匹夫之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