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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此血戰,把這裡變成了血肉的磨坊,直至天邊露出了魚肚白,整個小邑全部淪陷,只剩下趙氏玄鳥大旗旁邊小小的孤島,還有僅剩的十餘人……
知兵為了衝到那杆趙氏大旗下,也死傷近百人,在這種狹窄的地方,人數不再是決定性因素。
可最終,收割他們性命的人來了,在知氏精兵的推進下,垂死掙扎的趙兵陸續被放倒,一個持短劍勁裝武士踩著血泊和屍體來到渾身是傷的伍井面前,看著他,眼中有一絲敬意。
出於這份敬意,他報出了自己姓名,並給出了兩個選擇。
「我乃知氏之臣豫讓。」
「汝是降,還是死?」
……
伍井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扶著手邊的旗杆。昨夜苦戰,他經歷了一次又一次死亡的威脅,身上已經不止一處重傷。他感覺自己的全身都在顫抖,傷口血流不止,心臟更是撲通撲通的跳個不停,許多部位的觸覺似乎都失去了,指尖發麻。
只怕,再也觸碰不到清苦又悠閒的鄉邑生活了。
多令人懷念啊,那夏天的蟲兒蟬鳴,臘祭時的熱鬧,第一次鄉射禮上他嘗過的辣口清酒,割麥時節和夥伴偷眼瞧見的農家少女彎腰時豐腴的臀部……
統統都成了夢,成了泡影。
可他一點也不後悔入伍,不後悔做趙氏君子的臣子。
伍井在軍中得到了屬於自己的氏,得到了尊嚴和榮譽,也學會了忠恕之道。他踏上了一條公平的躋身渠道,作為軍中「猛將必起於行伍」的典型,被人津津樂道。
那些死去的袍澤兄弟的臉一個個閃過,每一個都會刺痛的心裡一次,而那些活著的人,他同樣懷念。
身材威猛,卻笑容憨厚的穆夏;喜歡盯著漂亮女子看,真去勾搭時卻扭扭捏捏,連君子教他那幾首引誘女子私奔的詩都背不出來的虞喜;還有田賁那個伍井最痛恨,恨不得親自手刃的惡人,如今卻成了他妹夫,給伍井添了兩個調皮活潑的侄子,伍井的恨意也慢慢消弭,只希望他們長大後,不要學會其父糟糕的德行,嗯,連同自己的兒子一起,一定得送入學堂里,學君子六藝……
伍井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可惜,他恐怕是見不到了。
他知道自己最後的時刻來臨了,面前這個人渾身上下都是武器,看似隨意的腳尖,繃直的手臂,還有那柄殺人無數的劍,他絕對打不過。
風林火山,是將軍對他們幾人的評價,其餘三人若在,哪怕人數再劣勢,也能在這裡打一場史詩般的勝仗,只要有將軍率領,便能所向披靡。
可即便他們誰都不在,伍井也有想要守護的東西。
風林火山,他伍井是林,其徐如林的林,獨木成林的林。他曾經倒下,又被趙無恤扶正,紮根於地,默默吸納水分生長,默默地開花結果。他是老兵,是如今武卒里的一根標杆,也是一面促使軍中庶民氓隸努力的旗幟,這支軍隊一直需要新鮮的血液,以保持不倒。
轉身,抬頭,血流進了眼睛裡,火辣辣的疼。白底的旗面仿佛也染成了血色,上面繡著玄鳥圖案,它迎風飛舞,仿佛真如活的玄鳥一般欲騰空欲起,在朝陽下飛翔!
百年世卿會毀滅,千年的諸侯也會崩塌,唯有身後的趙氏武卒大旗,永不會倒下!
「將軍會為吾等報仇的……」
伍井喃喃說著話,藉助旗杆撐著自己起身,撿起滿是滑膩鮮血的劍,指向了面前之人!
第772章 壯士末年
天色陰沉,昨夜慘烈的殺伐已經過去,充滿生氣的朝陽從雲層里鑽出,小城台谷籠罩在溫暖的陽光下。
戰鬥已經結束,經過一天一夜的廝殺,一個又一個彪悍的戰士倒在城頭。如今兩丈寬的城牆被屍體填滿每一寸空間,滿地都是兵器,斷矛、殘劍、彎弓。原來土黃色的牆垣被鮮血澆透,此刻透著陣陣血紅,整個台谷小城就如同一個超大的屠宰場,空氣之中盡帶著一股血腥酸臭之味。
在豫讓登上城頭時,最後的反抗者也終於被擊殺。
那個乾瘦的趙氏軍吏倚在旗杆上,雙眼瞪圓,似乎隨時會奮起一搏,可實際上,他已經有進氣無出氣,早就死了。他身上千瘡百孔,可最終讓他死去的,是胸口上的致命劍傷,很不明顯,卻很致命,只有豫讓才能刺的這麼准,這麼毫不猶豫。
豫讓是對決的勝利者,卻看不出獲勝的喜悅,他提著還滴落鮮血的劍,靜靜地站在那趙氏軍吏死不瞑目的屍體前呆立不動,似是在默哀,又似是在祭奠。
「寧死也要守住身後的軍旗,這便是,士為知己者死麼?」
豫讓喃喃說了這麼一句,似乎感覺到了天空之中傳來的光亮,便抬起頭來看向天空,原本銳利的眼神此刻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落寂。
「此人如何稱呼?」
豫讓回頭,見是知瑤走了過來,正皺著眉四下查看,他對這場戰鬥很不滿意,但在看到這番光景時,仍有些觸動。
他愛才,求才之心不亞於趙氏父子招賢,此生最見不得的兩件事,便是美人遲暮,壯士末年。
知瑤指著雖死不倒的趙將道:「能讓我兩萬大軍頓足於城下,守了一天一夜不失,了不起,我想知道他氏甚名甚。」
豫讓行禮道:「俘虜說,是一個趙氏師帥,名為伍井,是趙無恤在國內時就追隨他的親信,原本是個區區庶民徒卒,卻一步步被提拔到現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