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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子周身一凜,淚水再度湧出:「女兒……知罪了。」
「罪?何罪之有?」宋公不以為然:「站在棋盤邊的人,總會忍不住想去挪動棋子,且總覺得自己能比下棋的人走的更好。你是孤的女兒,有這方面的天分你,可惜能勝得過你的四位叔父,卻不是蕭叔大心的對手。」
他嘆了口氣:「別說是你,就算寡人自己,做了十七年國君,光憑自己也不能將他趕下右師的位置,何況還有那四個不爭氣的弟弟從中作梗。」
……
在桐宮內的漫步,讓宋公欒想起了二十年前的一段事情:宋國多年以來,華氏、向氏強大,把持國政。到了他父親宋元公上台後,十分忌憚這兩族,雙方矛盾逐漸激化,隨著國君地位穩固,實力增強,華向二族感覺到危險的來臨,決心先發制人。於是他們便發動政變,當時還是宋國太子的欒及同母弟公子辰、公子地被扣作人質,被囚禁在華氏,嘗盡了囚徒的滋味。
「在被囚的那段時間裡,兩個弟弟對孤極好,華氏用劍脅迫時將寡人擋在身後,有了食物也先讓寡人吃飽,他們撿著殘渣果腹。於是孤在裡面與他們許下了共富貴的誓言,等到孤百年之後,當效仿殷商的舊制,行兄終弟及之法,讓他們陸續登位為君。」
他無奈地看著南子:「或許是被誰詛咒了,孤登位快二十年了,年過半百,卻依然沒有子嗣,只有幾個女兒。當你母親有孕時,寡人還以為能得到一個太子,結果卻又不是,於是便只能從弟弟或侄子裡選擇一個繼承君位。」
南子乖巧答應:「讓父君失望了。」
宋公繼續說道:「是,孤失望透了,但這也是命中注定,寡人當年雖許下了誓言,但幾個弟弟都不堪大任,所以孤猶豫未決。孰料他們以為我反悔,竟主動與右師大心勾結,想要逼孤速速決定太子歸屬……」
華向之亂中,樂大心功勳卓著,職位不斷攀升,宋元公沒過幾年又死了,還是樂大心將太子欒扶正的。於是他成了執政右師,開始在國內培植黨羽,四公子的靠近讓他欣喜不已,雙方很快就形成了宋國內最大的集團。
「成湯在世時,伊尹或許還沒有什麼異心,然而主少國疑,則是滋生權臣的沃土,他們一旦坐大,就會出現不臣之心。主君若是無能,就會如同太甲一樣失國,伊尹如此,華、向兩族亦然,樂大心也一樣。這便是為父要跟你說起桐宮往事的緣故了。」
南子恍然,越發覺得自己父親深不可測。
而宋公欒也不是等閒之輩,斬草除根一時間做不到,他只能學鄭莊公放縱共叔段一樣放縱他們,扶持親信加以平衡對抗。宋公選擇的人最初是公忠體國的樂祁,樂祁死後,他便只能借重向氏的遺族,向巢、向魋兄弟,這就是內亂前宋國政治力量形成的原因了。
「但向氏兄弟也不是省油的燈燭,他們兄弟尚未權傾國內,就已經有了不臣之心,一門兩卿還不夠,居然想一門五卿,比樂大心更加過分!寡人本想多一條看家護院的犬,孰料卻養了一頭餵不飽的狼。」
宋公欒極少和南子說實話,今天卻將很多事情坦言相告:「既然哪一邊都不足以依仗,所以當你慫恿孤將公子地送上的驌驦馬轉贈給向氏時,孤明知這會引發他們間的矛盾,但還是答應了,你可知道這是為什麼?」
「父君想要他們相互鬥爭,兩敗俱傷……借重向氏擊垮樂大心和四公子,由此宋國便能政歸國君。」
宋公指著那些地上灑落的枯葉說道:「然,你知道秋日的山林麼?經常會因為積累的落葉過多而失火,所以虞人有時候會主動放一把火點燃山林,挖出防火的溝壑就能把枯葉燒盡,防範於未然。治國也得這樣,寧可邦內小火不斷,也不能日積月累,釀成像華向之亂那樣的三年大災。」
南子這下算是徹底明白了:「我自作聰明,以為操縱著向氏、樂氏鬥倒樂大心和四公子,誰料,我從始至終只不過是一顆引火的燧石……棋盤上真正的下棋人,是父君你啊!?」
她又一次被利用了,心裡悲哀莫名,她本應該跪下讚譽他英明神武……但不知為何,她無法如計劃中那樣做。
宋公這些冷漠無情的話刺傷了她,若是父女合謀,那該多好啊,但她卻被當成了純粹的犧牲品。她本不想對他無禮,但有些話已經脫口而出了。
「但是這場火已經把整個宋國都燒著了,甚至燒到了宮中,連你也被樂大心脅迫,這局面,父君你還控制得住麼?」
……
話剛出口,南子就後悔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喊出了真相。
果然,被戳到痛處的宋公欒冷冷地看著她,原本寬厚溫柔的手掌變得粗糙而冰冷,捏得南子的小手生疼。
「你以為這該怪誰?」
沒錯,宋公一開始是打算利用南子激發宋國兩大卿族、公子勢力的對抗,自己好從中仲裁,利用一方擊敗另一方,然後收回權力。
但這個過程,或許是幾年,甚至是十年二十年,只不過南子這一劑妖媚的火種卻讓本來可控制的火苗躥得太旺。樂大心受到刺激,政變突然發動,宋國一下子四分五裂,宋公準備尚不充分,他現在能控制的,只有宮牆之內!一國之君僅能自保,然後玩弄一些手腕而已。
「父君,你弄疼南子了!」南子想要掙脫宋公的手,卻無力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