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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點不敢相信,正所謂「君待臣以禮,臣侍君以忠」,魯侯並不算什麼英明之主,但現如今陽虎才剛倒台,魯國國政稍有起色,為何夫子偏偏要受那叛賊公山不狃的召喚?這還是昔日那個「君有召,不俟駕行矣」,「入公門,鞠躬如也」,教導他們要忠於君國的夫子麼?
他當場就炸了。
子路不悅,嗔目道:「夫子雖然說過會在盜患平息後引咎辭去中都宰之職,但就算是無處可去了,也不能委屈自己一定要去公山不扭處!」
他聲音很大,唾沫星子都濺到了孔子臉上,震得屋子頂上的瓦片仿佛都在晃動。
還是顏回淡定地說道:「子路勿慌,且聽夫子繼續說下去。」
孔子用寬袖擦了擦臉,笑著說道:「公山不狃來召我,難道只是一句空話嗎?如果有人用我,我就能在東方復興周禮,建設一個東方的西周,一如昔日的中都……不過由你放心,我此次不是去從叛,我是要去救人。」
「救人?」
「然也,為師要去救被挾持的大司馬,救迷途的公山不狃,救費邑的數萬民眾,讓他們免於內戰的災禍……」
對於孔子聲稱想要乘著這次來自費邑的召喚,去搭救出叔孫州仇,子路可以理解,但叛賊公山不狃為何要救?光憑夫子一人,那些個「從賊」的費人又如何搭救?
孔子說出了緣由。
「陽虎一黨的敗亡,這是他們咎由自取,但我唯獨可惜其中一人。」
「誰人?」
「正是費宰,公山不狃!」
公山不狃(也作弗擾、不擾),字子泄,他和陽虎一樣,都是季氏的家臣,季平子倚重的兩大支柱。其為人雖然面相兇惡,但卻對孔子比較友善,曾旁聽過他講學,聽完後便向陽虎建議拋棄前嫌,請當時還是一介窮士的孔子出仕,某種意義上講算是孔丘的舉主了。
「其為人知禮,此次針對的也只是三桓而已,和當年想要尊公室而叛季氏的南蒯有些相似,與其他叛亂者有所不同。」
公山不扭大概也想有所作為,所以才派人請孔丘前往輔助。
孔丘雖然不將公山視為叛黨,但除卻他外,恐怕整個魯國無人不這樣認為,連子路都表示不理解。若是在這個當口上前去投靠,恐怕會被千夫所指,他辛苦數十年建立的儒士之學將毀之一旦,門徒四分五裂。
在盜跖攻中都,於中都城下與他辯駁後,孔子就處於一種精神低谷的狀態,但他本是性情堅韌之人,伴隨著傷勢好轉,也漸漸想開了。
「攻乎異端,斯害也已!」
去鑽研異端學說,這種方式對自己本身就是有大害處的!
他認為,儒者不一定非得在言語上勝過大盜,只需要守乎己心即可,盜跖狡辯的種種,不必太過在意。
在下定決心引咎辭去中都宰一職後,孔子遺憾之餘,感覺對不起中都國人之餘,卻也像是解脫了一般。這兩年在中都的施政給了他巨大影響,他的一些報負不再是載於空言,而是行之於實事,弟子們也得到了歷練。那些失敗的教訓這幾天裡在他心裡過了一遍,同時也開始站在旁觀者的角度,開始審視魯國全局了。
「陽虎雖然占據了灌城,但已經不再是最大的禍患,盜跖雖然橫行一時,但趙小司寇應該能將他們剿滅驅逐,那麼魯國現在的問題,就只剩下了費邑……」
剛好在此時,他接到了公山不狃的召喚,便順水推舟打算前往。
此去非為從賊,而是要效仿子路勸降陽關之舉,力勸公山不扭回歸魯國,放還叔孫氏!
「由,回,你二人可願意隨為師東去,此去足足有三百里之遙,即使不停趕路也得半旬時間方能抵達,屆時是生是死,為師也說不準。」
子路道:「夫子就算是乘桴浮於海,去東方萬里之外的九夷之地居住,仲由也願意附於尾冀,為夫子划船駕車,何況是數日可到的費邑!?」
顏回行禮道:「顏回也願侍奉夫子左右。」
於是,一架雙馬駕轅的車子啟程東行,身材高大,面容謙和的孔子曲著傷腿坐於安車之上,依然抱著竹卷,仿佛這只是一次普通的出遊。眉直眼闊,神情樸實可親,衣物卻頗有些陳舊的顏回靜靜侍候在旁。留了一臉濃須,腰間還別著長劍的勇士子路手持四轡,目光直視東方。
身後中都牆垣下,是密密麻麻前來為他們送行的弟子,宰予亦在其中。
所以當趙無恤回師中都後,便聽宰予匯報了此事。
宰予有些憂慮:「君子不立於危牆,夫子這次以身涉險,我覺得頗為不智啊。」
雖然孔子與公山不狃曾經有點交情,但此行依然前途未卜,儘管號稱以周易算卦「百占而七十當」,也就是準確率百分之七十的孔子為這次冒險算了個上上大吉。
「此言差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孔子好氣魄,好眼光!」趙無恤卻為此拊掌而贊,富貴險中求,雖然用這句話來比喻不太合適,但這才是孔夫子應有的膽識。
看來還真不能小覷了這位能影響中國人思維兩千年的人物啊。
孔子的這次冒險一定會得到與費邑對峙的季孫斯贊同,趙無恤若還想繼續讓孔門諸子效命,就不能出手阻止,只能放任事態發展了。
現如今孔子就憑藉一己之力,徹底跳出趙無恤布下的局,幸虧不少有才幹的孔門弟子已經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