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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情形仿佛那日再現,沈諸梁心裡的刺也在隱隱發作。
楚人尚武,吃了虧一定要討回來,否則還不如自殺了事。這是從楚武王、楚文王、楚成王、楚莊王一代又一代留下的傳統,沈諸梁作為楚國公族,這種不服輸的血脈也流在體內。故而面對鄭人對蠻氏的覬覦,葉公第一時間便想要做出反應。
但下一刻,沈諸梁的理智卻在告誡自己,此時不宜與鄭國人發生衝突。
年前去載郢時,他見當地百業俱興,楚國的元氣在一點一點恢復,心中自然喜不勝收,只要這樣繼續下去,就能逐漸恢復被吳人侵占的疆域,就能為父親報仇!
楚王的庶長兄,也是楚國令尹子西向沈諸梁透露了接下來的計劃。
子西當時將手往地圖上楚國東北境一指:「楚國極盛之時,陳、蔡、頓、胡、沈等國都是大王的內諸侯,可如今,卻都脫離了楚國的控制。」
蔡國是最先起來反抗楚國的,他們借晉人之力滅了沈國,接著又引吳人入寇,導致了破郢之役。楚國上下無不想滅之而後快,卻礙於吳國保護,一直未能實現。
陳國,當年吳師入郢,陳懷公就在楚吳之間搖擺不定,最後沒敢出兵。四年之後,吳王闔閭召他入吳,懷公在壓力之下只得赴吳,結果被扣留,最終客死吳國。其子越被國人立為國君,如今暫時親近楚國,卻不穩定,若楚國這邊的軍事壓力小了,隨後會背叛。
除了這兩個五百乘諸侯外,還有頓、胡兩個小國,仗著吳國勢力的滲透,也開始公然叛楚,他們侵吞楚國縣邑,召陵、汝水以東的數百里土地已非楚有。
在子西的計劃里,這些叛國是楚國復興必須掃清的障礙,一是因為他們隨時會再度引吳軍入寇!二是要讓天下人知道,楚國有仇必報!
「只希望吳王闔閭能全力攻越,如此一來,吾等便有了機會……」子西心裡對闔閭還是很忌憚的,某種意義上說,吳王也是沈諸梁的殺父仇人,那時候,他們還不知道吳王闔閭在檇李大敗身死的消息。
等開春回到葉縣得知這一喜訊時,沈諸梁在感慨自己仇人終於沒逃過司命的勾魂之餘,也在暗道:楚國恢復舊疆域的機會來了!
攻略陳、蔡、頓國,雖然主要是上蔡公、息公的事情,但也少不了要動用他葉縣、東西不羹的力量。
所以沈諸梁才有猶豫,在這緊要關口,在北境與鄭國發生衝突到底合不合適,自己要不要將蠻氏作為一根可有可無的骨頭棄掉,讓游速專心去啃個一年半載,等掃清陳蔡後再找鄭國一起算帳?
帶著這份猶豫,沈諸梁召見了家臣和食客,想聽聽他們的意見,多數人都覺得應以經略陳蔡為主,唯獨有一個人提出了不同的意見。
正是平日裡神神秘秘,關鍵時刻卻頗有見地的宋國人計然!
……
「葉公想要放棄蠻氏?」聽了沈諸梁的問計後,計然搖了搖頭:「此為不智,此為玩忽職守。」
這話有些嚴重,沈諸梁一驚:「先生此言何意?」
「對於楚國,對於葉公而言,蠻氏可不是一根想扔就扔的骨頭,蠻氏在嵩、華之間,地勢險要,得蠻氏地,便可北望伊闕,兵臨成周,西通崤函,聯合秦國,東伐嵩高,則鄭許在握。這就是所謂的棋劫之勢,自古用兵者所必爭也。所以過去百餘年間,晉、楚爭鄭,多數時候都角逐於潁、湛間,楚莊王北上中原,問鼎之輕重,也是通過這條路。若莊王知道葉公要放棄蠻氏,不知會氣成什麼樣。」
葉公坦然一笑:「楚國連舊疆域都保不住,何談北上中原?小子沒有孫叔敖、伍參的才幹,上不能輔君王,下不能安黎庶,此生唯想為楚國守戶,不想做那爭鼎之事。」
計然心中一嘆,這也是他雖然身在葉公府中,卻無法真心為他效力的緣故。此人有治國的才幹,卻沒有開拓的志向,可惜,真是可惜,他難道不知道,在這季世里,諸侯相爭就像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麼?
於是計然又道:「這是攻的一面,再說守,鄭人若得蠻氏,向南出三鴉關,則可直達方城,拊楚國宛、葉之背,此地實為葉公的北門戶。葉公忘記七年前的滅許之役了麼?游速以出師迅捷聞名,若楚國再與吳國起衝突,葉公盡出主力去攻陳、蔡時,他再帥兵南下,沒了蠻氏做屏障,這方城以北的四縣,恐怕不保。故而我才說,葉公此時想輕易放棄蠻氏,是為不智!」
沈諸梁點了點頭,開始認真起來,他雖然對開疆擴土沒什麼興趣,但對守好楚國北門戶卻很上心,計然說的有道理,蠻氏,的確不能輕易放棄。
「先生說我玩忽職守,又是何意?」
「葉公的爵職是什麼?」
沈諸梁一愣,道:「葉縣縣公,楚國左司馬,掌葉、魯陽、東不羹、西不羹兵事……」
「所御者為何人?」
「晉、鄭、楚,還有成周……」
「楚王將四縣之兵交給葉公,是希望你守好北門戶的,這對於楚國來說極為重要。而攻略陳、蔡等事,則是朝中的司馬子西、子期需要擔心的事情,是上蔡公和息公需要籌備的事情。雞司夜,狸捕鼠,葉公的職責是為楚國大軍坐鎮側翼,如今鄭人南下,你卻坐視不管,竟想要放棄自己看守的陣線,去攙和友軍的事務,這不就是玩忽職守麼?到頭來北境有失,反倒會連累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