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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楚國卻在干一件讓吳人擔憂的事情,楚王熊軫一改過去單單與秦交好的外交戰略,先和齊國聯姻,娶齊侯杵臼之女。又開始極力交好越國,一面派遣楚國士人、工匠入越,傳聞他還要迎娶一位越王之女為夫人。
當年晉國扶持吳國削弱楚國後方,如今楚人照葫蘆畫瓢,開始扶持越國,其中目的,戰略大師孫武自然一眼看透。
越國和吳國已經成了有你無我,有我無你的敵國自不必說,吳王闔廬有北上之志,像淮泗以北的郯國已經被納入勢力範圍,他的手還在朝邾國、莒國等伸去,但這些地方,卻被齊侯杵臼視為禁臠。
於是乎,天下格局就發生了有趣的變化。
秦、楚兩國世代聯盟,晉、吳同盟與之對抗,現在齊國拉著鄭、邾、莒等打算另起爐灶,九州頓時分為三足鼎立的架勢。
楚與齊國的接近讓吳國感到緊張,齊國若是以東萊舟師沿著琅琊南下,或是越過莒國伐吳,可以襲擾到吳國新攻占的鐘吾沿海。所以他們才派出使節,看看能不能讓晉國在北方對楚國、齊國施加一定壓力。
不過無恤覺得,他們來與不來區別不大。晉國六將軍分立,內部一團糟,哪還有閒情去管楚國。尤其是抗吳的大英烈沈尹戎之子,子高成為葉公,為楚人駐守北境,據說這個年輕人也是一代英才。
至於齊國,吳人也大不必擔心,晉齊的鏖戰勢均力敵,沒有個十來年是分不出勝負的,諸卿一直在巴巴地猜測齊人今年究竟會在秋收前,還是秋收後發動進攻呢?或許他們還會反過來要求吳國進攻齊國,為晉國分擔壓力,不知到時候屈無忌會是什麼表情……
無恤嘿然:「他心裡大概會覺得,死道友,莫死貧道吧。」
……
屈無忌自然能將雅言運用自如,但使節團里其他吳人的飲食起居,都得言偃來引領,所以他也作為「重譯」隨行。走之前,他站在舟上,向渡口的趙無恤請了一個問題。
「趙大夫想必是第一次與吳人接觸罷。」
「然。」
「偃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我曾在延陵季子處觀魯國典史,其中在成公七年時記載,『吳師入郯國』。當時魯國的季文子是如此說的,『中國不振旅,蠻夷入伐』……吳,周之胄裔也,而棄在海濱,不與姬通,於是從蠻俗,斷髮文身,僭越稱王,號句(gou)吳國,也被中國視若蠻夷。」
言偃說的的確是事實,雖然因為晉吳同盟的緣故,中原諸侯對吳國的態度改觀了許多,但多半是因為想要依仗、或者忌憚的緣故。從文化上來說,他們雖然承認季札是知禮君子,但那只是個例。大多數人依然不認同整個吳國,動輒以蠻夷禽獸稱之,吳人也自外於中原文化,出了專伯魚這種逆同化的蠻夷派。
言偃嘆了口氣道:「大王和太子也紋身,王族的姬姓貴胄尚且如此,何況吾等世代居於湖澤的土著。我還聽說過一句話,叫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此次北上我有感而發,見人人視吾等為蠻夷,猶如珍禽異獸,不知大夫是如何看的?是否吾等吳人再如何努力,都無法得到中原君子認同,視為中國之人呢?季子稱讚大夫年紀雖輕,卻頗能思人所未思,見人所未見,還請大夫教我!」
無恤沉吟了,這是關於華夷之辯的大命題啊!
它困擾著季札,困擾著言偃,也困擾著後世無數個歸化中國,或者入主中原的戎狄蠻夷之族,匈奴、鮮卑、契丹、女真、蒙古……吵了兩千多年都沒什麼結果。
但趙無恤的華夷觀卻很清晰。
於是他答道:「夷夏之別,血統的確是前提,但並非必要。齊太公出自戎疆,與姜氏戎同為四岳之後,但現在能否說齊國是戎?鮮虞白狄與周室同為姬姓,但他們漸染狄俗,如今可否稱之為華夏?故,夷用夏禮則夏,夏用夷禮則夷,華夏與戎狄蠻夷最初的區別,不過是選擇了不同的生活方式。昔日的夏族、商族、周族與東夷早已融合,曾經的淮夷徐國,因為用冠帶,行禮儀,已經被齊人視為華夏盟邦的一員!」
要是像極端皇漢主義者一樣,凡有一絲異族血脈的都得人道毀滅,那出自東夷,和申戎、隗姓戎通婚過無數次的嬴秦和老趙家祖祖輩輩,還有趙無恤這具身體就得先自掛東南枝嘍……
「只要吳國奉行延陵季子的教化,想必不出幾代人,一定能成為冠帶之國,得到諸夏認同,子游是南國君子,承繼季子之志,當勉之!」
趙無恤這麼說是有依據的,現在的吳越蠻夷之地,千年後的江南水鄉,恰恰成了華夏文化最濃厚的地方……
凝聚,融合,在這個時代,文化的向心力必須始終保持在華夏這一邊。周邊的四裔,只要是適合農耕文明的地方,就必須接受這一融合,否則就會像曾經興盛一時的萊夷、赤狄、長狄一樣滅絕!
從種族到文化!留不下半絲痕跡!
蒙昧洪荒的上古已經過去了,在這個華夏驕傲而昂揚的時代,但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
言偃沉思半響後嘆服不已,趙無恤的華夷觀在這個時代雖然不算別開生面,但還是在他腦中扎了根。
他登船後對屈無忌說道:「小子北上時和季子說起過,要尋一位名師學習,如今已經找到了。」
「是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