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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蠡搖頭道:「還能有誰,今日之事,必是伍子胥從中作祟!」
在吳為質,雖然屈辱,但手段得當,也算不得兇險。若說吳國有誰是范蠡最為畏懼的,那就是吳國相邦伍子胥了,他不由想起三年前,他陪著勾踐夫婦入吳為質的情形……
三年前(公元前494年)的冬至日,越王一行抵達吳國,當時吳國正在大宴賓客,為夫差從陳國班師過來慶賀。范蠡陪著勾踐一入殿,歌舞聲、絲竹聲便停了,所有人都看向他們,目光玩味。
攜李之戰,這個男人大敗吳王闔閭,殺得吳軍丟盔棄甲,被譽為于越的英雄,他是多麼的不可一世啊。
但今日呢?勾踐卻卑躬屈膝,垂著腦袋,遠遠看到吳王坐在君榻上,就五體投地,三拜稽首,自稱「東海賤臣勾踐」……
吳國君臣哈哈大笑,換了一般人,恐怕會惱羞成怒得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或者一頭撞死在柱子哈桑。勾踐卻不以為忤,他面色淒淒地說自己「上愧皇天,下負后土,自不量力,讓吳王之軍士勞碌……」他說現如今得到吳王赦免其死罪,榮譽他作為吳國的役臣,拿著畚箕掃帚做吳王的奴婢,能保住這條須臾小命,勾踐真是誠蒙厚恩,不勝仰感俯愧……
吳王得意洋洋,笑著說,勾踐你覺得寡人如此役使你有些過分了麼?吳國先君闔閭的仇讎,孤可還沒忘記呢。
夫差話語裡帶著一絲試探,此時此刻,勾踐君臣我為魚肉,人為刀俎,他咬了咬牙,再度裝出一副貪生怕死的模樣,叩首如同搗蒜,哭訴說臣罪該萬死,只希望大王能原諒……
見勾踐這般模樣,吳王也與他的寵臣大宰伯嚭相視大笑,對越國的警惕放到了最低。
然而,范蠡清楚地記得,吳宮殿上,唯獨有一個人沒有笑,他甚至沒有喝一口酒,吃一口肉,整個過程里,一對鷹目一直在死死盯著勾踐!
伍子胥!
其他人喝得高興之際,吳國相邦卻站了起來,他目若熛火,范蠡也不由心虛,不敢與之對視,他聲如雷霆,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如同利箭般,射在越國君臣心中!
「飛鳥在青雲之上,虞人尚且想要彎弓而射之,若它們臥於華池、集於庭廡?豈有不射之理?越王昔日藏於會稽山之上,遁於老林之間,吾等要擒拿他很難,所以接受了越國的投降,饒他一命。現在他卻自己送上門來,這正是庖廚磨刀赫赫,宰殺鳥雀的大好時機啊,大王,臣請斬勾踐於殿上!」
其色厲,其辭言,勾踐臉色大變,范蠡捏緊了拳頭,殿內言笑晏晏的吳國君臣也頓時寂寥無音,這位老相邦之威可見一斑,但范蠡敏銳地注意到,吳王卻有些不開心了。
「相邦……」夫差儘量壓住被攪了興致的不滿,陪著笑對伍子胥說道:「寡人聽說,誅降殺服,禍及三世。寡人並不是憐憫越王才不殺他,而是怕天帝的責怪,所以饒恕了他的罪過,讓他有機會贖罪。」
「人死不能復生,若賠禮贖罪有用的話……」伍子胥昂著頭,和夫差說話的語氣,就像老師教訓弟子,老子教訓兒子一樣:「楚平王的墓怎麼會被我掘開呢?」
「這……」吳王臉上怒意顯現,伍子胥,是先王時代的重臣,也是幫他當上太子,並興兵破越報仇的大功臣,他是吳國相邦,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年父王剛死時,夫差還得叫他一聲「亞父」。在軍政外交上,他阻止夫差北上求霸,力主先爭取陳、蔡,擊敗楚國,取得楚的半壁江山,與北方實際的霸主趙氏也採取了克制的態度,沒有徹底撕破臉。
這些在伍子胥自己看來正確的舉動,在夫差看來,卻是一隻腳踏進棺材的老頭子獨斷專行,把自己當成剛即位的弱冠之君啊!
尤其是在對越國的問題上,伍子胥一直在與他唱反調,當眾駁他的面子。
這讓夫差恨得牙癢,只可惜伍子胥在吳國根深蒂固,朋黨親故遍布朝中軍中,訓練了吳國甲兵的孫武卸任後,也在伍子胥府邸當座上賓。新君最忌憚的就是這種實權老臣,縱然夫差已經即位好幾年,也漸漸握穩了朝綱,但吳國相邦權力極重,想要無視這老頭子的意見一意孤行,他還是有些犯怵的……
幸之又幸,這個人因為性格的強勢和不講道理,在吳國也有不少敵人,比如曾經與他稱兄道弟的楚國同鄉……
一陣乾巴巴的笑聲在殿內響起,身材微胖,高冠博帶,身上隨便一個玉飾都價值連城的伯嚭站了起來,笑眯眯地說道:「子胥休要激動,你啊,還是老樣子……」
他就像一個和事老,像以往一樣調節吳王和相邦的矛盾,然而今日卻有些不一樣,伯嚭話音一轉,擺了擺手道:「子胥明於一時之計,不通安國之道,大王的深謀遠慮,你是真的看不透呢,還是故意想讓大王受到天帝降罪呢?臣願大王按您所想的主意實施,不要囿於小人們的胡言亂語!」
什麼!
小人?他是在指相邦麼?
這一席話,頓時在殿上掀起了軒然大波,一時間,對勾踐的處置都不重要了,吳國眾臣愕然地看著伯嚭,又看看伍子胥。吳國的頭號和二號權臣,像兩根柱子一般,分立吳王下首兩側,就這麼爭鋒相對地看著對方。
伍子胥鬚髮賁張,顯然是氣得不行,眼中還帶著一絲突遭背叛的難以置信。伯嚭則面色如常,臉色是討好吳王不惜得罪伍子胥的諂媚,心中卻是終於擺脫此人的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