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0頁
今年的冬天來的比較早,冒著細雪,董安於親自帶著趙無恤北行,畢竟事關趙鞅的遺願,老郡守將這看做一場朝聖和送別。
最初時從晉陽到盂縣,正是汾水流經的河谷地區,地勢低緩,平坦曠野無限伸展,直至極目盡頭,新絳移民們居住在圍繞籬笆的聚落內,路上商賈來往頗為頻繁,日落後極易找到歇腳的亭驛:在十年前於成鄉被小亭長成摶攔住驗明身份後,董安於便將這項制度搬到了晉陽來。
然而好景不長,離開盂後,農田退去,只見茂密深林,大道也逐漸變為一條小徑,周圍越來越人跡罕至,再無縣邑,連里閭驛站也間隔越來越遠。
一行千餘人經過滹沱河上游洶湧的狹窄激流,繞開日益陡峭的五台山地,道路在北,蜿蜒穿過茂密的森林,裡面滿是杉樹和荊棘,猿猴在兩側呼嘯,路上不時能見到雪豹和猛虎的腳印。春秋時代的山西北部是一片等待開發的處女地,和後世那個滿是煤窯和工廠灰塵的省份可謂天淵之別,趙無恤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廣袤無邊的冷野荒蕪。
到了離開晉陽的第七天,他們總算抵達「太原郡」最北面的一個縣:霍人縣。
「一天走五十里已是極限,若大軍從晉陽開拔,武卒差不多是這麼速度,徵召的徒卒就要差些,也許要走十天,後勤壓力很大啊……」
算了算路程,趙無恤微微皺眉,不過很快就與董安於接見當地縣吏,訪問民眾的忙碌中。
霍人縣不大,崎嶇的黃土丘陵中坐落的一座小城,城中人口僅有數百戶,比起晉陽再度復興的繁榮,這裡頗有些寂寥的意味。唯獨四向的土製城牆被壘得極為厚實,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墩實的土圍子。
但縱然如此,也沒能防範住來自北方野蠻的入侵。
「三年前知氏從仇由攻擊馬首,又派人北上聯絡代人,代人攻不破句注塞,就從山坳里繞了進來,打下霍人。此地直到一年前才被光復,城中本來有千餘戶,被代人擄走近半。」董安於對於不能守境保民一直耿耿於懷,此時狠狠地如是說。
「如此算來,此地供應兩千五百人的駐軍,便已是極限了……」趙無恤想了想,說道:「這樣,明年再從晉陽遷移一千戶人家過來屯田,秋收冬藏,必須讓霍人可以供應五千大軍才行!」
種田不易,物質基礎限制著軍事行動的成敗,趙無恤也無可奈何。在霍人停留兩天後,他打著「狩獵」的名義,與董安於再度起身,前往北面數十里外的恆山。
……
恆山,其實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系,它始於太行山,橫跨晉北,東西綿延五百里。
趙無恤的目的地,其實只是恆山的主峰,名為夏屋山。夏屋山為山西北部險要之地,東面是鮮虞中山國,西面是晉國的極北關隘句注塞。
出了霍人縣往北幾個時辰後,他們便看到了一道山脈,因為昨日剛剛降過雪,夏屋山看上去宛如肩負陳雪和陡峭岩峰的灰白巨人,當北風吹起,杉樹和松樹長長的冰針像旗幟一般從高聳的峰巒間飛濺而下……
趙無恤在山腳狩獵紮營一日,次日開始在當地獵戶的指引下,開始北登夏屋。
上山的過程比趙無恤原本期待的要輕鬆許多,冬天的第一場雪已經停了,上山也有提前讓句注塞守將整修過的小路,加上有優良的牲畜:騾子作為騎行工具。
趙無恤騎著的是兩頭白騾,這種動物曾是趙鞅極為喜歡的異獸,還有一個殺白騾贈晉陽小吏胥渠的故事廣為流傳。
「當年老朽也在場,一眼看出胥渠說謊,於是建議主君殺之,但主君卻認為殺人卻是為了保存牲畜,實在太不仁義了,於是便召來雍人殺死白騾,取出肝臟拿去送給胥渠。過了沒有多長時間,主君發兵攻打霍人附近的狄人,兵臨狄邑,左七百人,右七百人,唯獨中間的胥渠最先登上城頭,並獲取敵將的首級!」
趙無恤笑道:「父親知道胥渠說謊卻還是殺騾取肝贈之,這和楚莊王絕纓有異曲同工之妙啊,可見父親的愛士心切,勝於異獸,那胥渠後來怎麼了?我在下宮和邯鄲都沒見過他……」
董安於大笑:「前年守著句注塞孤城,讓代人不得不繞路的將領,就是胥渠啊!他當年為主君攻下句注塞,從此便成了守吏,如今已經整整十五年了。」
趙無恤唏噓不已:「了不起,待下山後,我一定要親自去句注塞見見他!」
不過在趙無恤看來,這騾子和武夫一樣,都是軍國利器。在他的支持下,騾子現如今在鄴地和邯鄲漸漸流行開來,趙氏鼓勵各地管理牲畜的虞人、獸人讓驢馬交配,它們誕下的新物種雖然不能生育,卻勝在力大、性平、善駝重物,而且在山地上如履平地。
山路蜿蜒崎嶇,一行人在沿路緩步慢行,越過山壁,厚厚的松針鋪在地上宛如絨毯,騾子走在石階上只發出最細微的聲音,輕微的晃動讓趙無恤在鞍上搖搖擺擺。
到了後來,山路更為艱險,路徑更陡,人也能切身感受所處的高度,這裡林木漸稀,風勢轉強,拉扯著他的衣裘,到這時,就沒法再騎騾子了。
「多遠了?」
「才過一半……」
不必多說,董安於年邁走不動路,已經在山腳下歇息了,趙無恤卻要咬著牙冒著山風繼續往上。他必須完成這一儀式性的一刻,雖然結果他在多年前便已經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