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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完全沒有趙鞅那霸氣的出場架勢嚇到,更沒有因為季孫斯和叔孫州仇的縮頭而不知所措,從一開始,他的意志就是自己的主心骨。他對趙鞅行禮時不卑不亢,說話溫文爾雅,言辭的才能也讓趙無恤刮目相看。
首先,孔子走了個迂迴,沒有板著臉提及敏感的須句一事,乃至於整個西魯的形勢,而是先就陽虎被「擒拿」一事感謝了趙鞅和趙無恤。
「叛主背君之徒能夠伏法,真是多虧了中軍佐和小司寇盡力。」
趙鞅回答:「晉為魯除陽虎,就像當年齊為魯殺慶父一般,魯國繼續履行盟誓即可。」
但孔子卻突然問了一句:「陽虎真的死了?」
趙鞅和趙無恤下意識對視了一眼,一手經辦此事的趙無恤起身笑道:「夫子,陽虎雖然未死於爭戰,卻死於傷寒,真是多行不義必自斃。就算吾等想留著他的性命交到魯城發落,也阻止不了大司命少司命來索拿他。」
本以為能打著哈哈忽悠過去,誰知孔子卻緊逼不放:「可能見見這賊子的屍骨?」
據說陽虎和孔子身材體貌相似,都是身高九尺的山東大漢,而且骨骼粗壯,在這個營養普遍缺乏的年代裡,這樣的人物是可少見得很,所以趙無恤他們上哪尋一副骨架來?
無恤道:「為了防止疫病,屍體被焚燒,肉朽骨銷,恐怕夫子是見不到了。」
孔子反問:「墳冢呢?當年楚平王滅伍氏,伍子胥引吳師入郢後曾掘墓鞭屍,魯人恨陽虎入骨,將掘出來棄市,可乎?」
無恤無奈地搖頭:「吳國人此舉乃是返禽獸之舉,夫子何必效仿之?」
孔子濃須里的話意味深長:「非也,吳人雖做出了蠻夷行徑,但此事卻不在其列,子之復仇,臣之討賊,至誠感天,雖矯枉過直,可也!這就是所謂的大道不誅,誅首惡。」
「說的不錯,但陽虎賊子,其屍骨已經在亂葬崗里隨意拋灑,化作西魯春苗的肥料,無處可尋了。」
至此,話已經走到了死胡同里,趙無恤也驚訝地發現,自己代趙鞅作答,竟和孔子唇槍舌劍地辯駁了一番,著實有些累。記得兩人之前幾次會面時,在竹林里吟誦詩經,聽著曾點彈琴鼓瑟,他們的關係半為長輩與後生,半為忘年之交的關係不同。
當被利益分隔開時,他們已經恍若……對手?
折衝樽俎間,孔子竟隱隱將之前因為趙鞅氣勢太盛,己方兩卿縮頭的不利局面搬回來了,他嘴角露出了一個趙無恤熟悉無比的微笑。
簡直和後世聖人畫像上的微笑一模一樣。
「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既然死陽虎屍骨已經無法再尋,那還活著的須句大夫被君子驅逐,奪了領邑一事,可否給吾等一個說法和交待呢?」
第447章 交鋒
「須句大夫不救災疫,偏信鬼巫之言,以活人祭祀淫神,已經犯了禮法的大忌!何況他還試圖阻撓醫扁鵲救人,於是便被憤怒的國人驅逐,我只是在毫社主持了公議而已,當日之事有萬人見證,小子已經在信中說過一遍,莫非還不夠明白?那便再複述一遍好了,《尚書》有雲……」
「且慢!」
孔子輕咳一聲,制止了趙無恤的話:「小司寇信中所言極其精彩,丘觀摩數遍,甚至都能全文背誦下來。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何況人祭,我已經向君上請求,明文在魯國制止活人祭祀這種夷禮。」
「要在全魯禁止用人祭祀!?」不單趙無恤,在場眾人都有些吃驚。
孔子捋著卷鬚道:「然,說來慚愧,這本應該是周公之國理所應當的事情,吾等卻只能在事後見兔放犬,希望還為時不晚罷。」
季孫斯臉色微微抽搐,魯國素來不提倡用人祭祀,雖然以前各地總有些大夫受夷人遺風影響偷偷實行。可要論公開祭祀,還是他父親季平子二十年前亂來惹的鍋,孔子想明文禁止這愈演愈烈的雜俗,雖然不少人會偷偷抱怨,但卻沒人敢出面說半個不字。
畢竟輿情洶洶,誰都承受不了。
問題在於如此一來,國君又多了一項「仁政」:在孔子的幫助下,魯侯近來日益強勢,利用三桓無法統一態度,已經收回了不少權力。但現如今季孫斯也顧不上鬩於牆,因為他們自己的無膽,只有孔子敢於站在場內與趙氏父子爭辯,為魯國爭取權益,他說什麼做什麼,也只能聽之任之了。
無恤啞然於孔子的果斷,禁止人祭,這又是一項變被動為主動的妙招。他本來想在近期內建議魯侯推行,在魯國收庶民之心用的,卻被孔子搶了先,這位至聖先師有時候冥頑不化,有時候卻難纏得緊,真心不能小覷啊。
卻聽孔子繼續進攻道:「故,此事的確是須句大夫有違周禮在先,但他是魯國公族,又是與小司寇位次相當的中大夫,本應上報三卿和君上處置才是。小司寇卻自作主張侮辱他,實在是有失斯文。」
趙無恤顧不上想自己與孔丘的關係,更顧不上瞻前顧後,幸好他家臣中的孔門弟子都不在場,避免了尷尬,於是便故作慚愧地羞澀一笑:「夫子教訓的是,小子少年狂妄,須句大夫殺了我派去幫忙救疫的傳人,一時惱怒才做下了此事……」
孔子見無恤突然軟了下來,鬆了口氣,正要習慣性地繼續說教一二,孰料!
「但我卻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