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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雖然得到了趙無恤的寬恕,但他的這一經歷仿佛給自己染上了污點,每天埋著頭做著城耐之類的苦活。和他關係友善的虞喜、穆夏和幾位兩司馬雖然還待他如初,可另外一些人則離他疏遠了些,不時還會對他加以鄙夷的目光。
至于田賁,最初仗著資歷老,本事高,連負責管束他的兩司馬也要讓他幾分。然而自從軍法頒布後,他頓時老實了不少,可也沒人敢拿他當一普通更卒對待。
在做了幾日加固牆垣,挑擔肥田的活計後,兩人又被鄉司徒竇彭祖叫到了一起,說是要跟著眾人去十多里外的山上。
「採石?竇……鄉司徒,這是要做甚?」以前的田賁目中無人,都敢大刺刺地拍竇彭祖的肩膀,可現如今卻老實了不少,改尊稱他「鄉司徒」了。
竇彭祖知道此人是君子愛將,現在雖然暫時受了懲處,但保不准日後又升上來,也不敢拿大,而是把緣由細細說了。
原來,隨著夏粟播種完畢,國人經過了幾日歇息,趙無恤一直念念不忘的陶窯,又再次開工了。
上一次燒制失敗,是因為窯溫不夠高。這次他親自巡視匠工坊時,看到陶匠們將普通的木柴先燒製成木炭,一根一根地往窯里碼,但燒出來的陶器雖然較以前又有了些進步,但還是不能讓無恤滿意。
而且用木炭來燒,也不是長久之法,因為成鄉山多土薄,森林本就不茂盛。樹木有固土保地的功效,平日鄉民們拾撿來燒火做飯還勉強夠用,若是再大量砍伐用於燒制陶瓷,一山的樹木盡去後的後果,不但趙無恤知道,連計僑、王孫期等人都清楚無比,已經有過幾次進諫。
對林木的保護,先秦時代的人們已經有了足夠的重視,特別是晉國,已經經歷過一次都城舊絳周邊環境惡化,不得不遷都新田的歷史。
《周書》有規定,「春三月,山林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長」,已經開始提倡合理砍伐合理利用,不違天時。「墮山」,也就是伐盡一山樹木,被認為是一邑之主絕不應該做的事情。
何況,回想起後世家鄉甘陝水土流失的惡果和慘象,趙無恤也心有餘悸,而從遙遠的霍山、呂梁等地購買木材和木炭,又會加大瓷器的成本。
再說了,晉國地處山西,本身就坐在一個大寶庫上面啊,只是還無人發覺利用罷了。
於是趙無恤喚來計僑、竇彭祖和當地長者詢問後,得知他想要的那種東西,附近的山中的確是有的!
還是桑羊翁則提供了一條線索:「成鄉之山,其陽有少許赤銅,但深埋於土,無法掘出。其陰多石涅,通體黝黑,若以草燃之,則煙騰火發,和君子所說,點火即燃的煤炭似乎有些相似。」
趙無恤聽罷眼前一亮,桑羊翁所說的,應該就是露出地表的煤層。
「那地方遠麼?」
「不遠,只需走三個時辰山路,一天一夜便可來回。」
趙無恤也想起來了,自己來成鄉時,的確遠眺望見黑黝黝的山體,當時還以為是黑色的石頭,卻不知是如此寶貝。它們被當地人稱為石涅,許多裸露在外,隨著風吹滾落到山下道旁,被當地的居民當石頭丟到一旁,很少有人意識到這是效率驚人的燃料。
趙無恤當即下令道:「將陶窯先停工,再琢磨一下釉的成分,鄉司徒尋幾個熟悉山路的民眾,帶上一兩更卒,備齊工具,去山上開採露天的石涅,余自有大用!」
於是就有了竇彭祖招來井、田賁等人的舉動,聽說是君子需要,田賁帶著立功贖罪的想法,捋著袖子幹勁十足,和眾人背著竹簍,扛著鋤、銅鍤上山去了,井一直卯著和田賁較勁的心思,也不甘落後。
他們在山上呆了一宿,第二天午後,數十名更卒和野人背著竹簍,運回來幾百塊黑漆漆的東西,正是石涅,堆疊起來高過了門楣。
趙無恤聞訊後前來觀看,也不理會腆著笑臉邀功的田賁,拿起一塊「石涅」,發現果然是前世的煤炭,掂量幾下,發覺足足有三四斤重。
他大喜過望道:「這些都是好東西,一旦燒起來,燒窯可以達到千三百,千四百度,可比木柴和木炭產生的溫度高多了!」
「溫度?千三百,千四百?」計僑和魯陶翁面面相覷,他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又是君子的什麼奇思妙想麼?
先秦時還沒有一個標準的溫度概念,只能靠巧匠肉眼觀察火焰顏色,來判斷溫度的高低,以及窯、爐內氣氛。
正所謂:「凡鑄金之狀,金與錫,黑濁之氣竭,黃白次之;黃白之氣竭,青氣次之;青白之氣竭,青氣次之。然後可鑄也。」
這段話翻譯過來就是:在爐中加入銅和錫而進行熔化,首先熔化揮發的是那些不純雜物,它們的燃燒呈現「黑濁」焰色;然後,熔點較低的錫和硫熔化並揮發,呈現「黃白」焰色;隨爐溫升高,銅熔化並揮發,銅與錫成為青銅合金,呈現「青白」顏色,進而爐火純青,便可開爐鑄造。
火候觀察法,不獨可以用在冶煉鑄造上,也被陶匠沿用。
於是,趙無恤又只能順便給兩人科普了一下「溫度」的概念。
「所謂溫度,就是描述一個東西的冷熱程度,水結成冰,是零度,水沸騰而起成為汽,是佰度;故見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魚鱉之藏也。」
魯陶翁恍然大悟,而儼然已經被趙無恤培養成半個數學家的計僑,則連忙在簡牘上記下,琢磨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