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4頁
在趙無恤解釋了一番後,趙佳等人對這條毒計敬佩的同時,也知道,此舉會讓草原上每個帳篷的母親都痛哭流涕,趙侯將奪走她們的孩子,無數家庭會四分五裂。
的確很殘酷,但比起金朝在草原上的減丁政策,這已經是極為仁慈的做法了。去了中原的草原男孩們,成年後會視自己為趙人,視自己的部族出身為不光彩的過去,這些無根無基的羽林衛,只能對公室死心塌地,做忠誠的狗,博取一個好前程。
四條定邊策看下來,眾人就會發現,在這場被迫的結合里,草原註定是受損的一方。
「不然寡人還能損華夏而肥胡戎不成?」想到東郭先生之輩「華戎兼愛」的聖母理想,趙無恤冷笑不已。
唐太宗那種「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的場面話,他當著草原各部的面也會說。但正如他說過的,草原,不過是他中原伯主冠冕上的一顆綠松石,遠不能和內地相比。他很清楚在自己的國家裡,華夏才是主體,一切國策都以諸夏利益優先。諸夏親昵,不可棄也,至於北方胡戎,能同化則同化,不能同化則驅逐消滅之!
夷與華同,這是一個不錯的理想,但是抱歉,兩千年後依然辦不到,有人得利就會有人受損,民不患寡而患不均,這個平衡沒法永遠保持下去。
昔日強盛一時,號稱樂融融的多民族聯邦終究四分五裂,大西洋彼岸自詡為自由沃土的燈塔也倒塌了。許多事情證明,自平博只是理想主義的臆想,這世間弱肉強食的法則,從來就沒變過,他只是從表面潛到了隱秘的地方,繼續操縱著歷史的潮流向前,或者向後。
眼下這個死結,歸根結底,還是要繼續提升農業技術,使漠南地區提供足夠的耕地,那麼隨著中原人口的滋生擁擠,移民一定會迅速的將塞北、河套填滿,而草原部族要麼遠遁大漠,要麼被迫同化。到那時候,地緣的融合會讓塞北和中原真正成為一個整體,從而避免千年戰爭。
那種水平的技術,至少得達到前工業革命時代吧……趙無恤感覺有些無奈,他絕對是沒法活著看到那一幕了。
想到這裡,他回過頭,最後看了一眼龍城和草原,此時已是八月初,安排完代北政務後,趙無恤準備回鄴城去,趕著與妻兒過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在趙國,因趙無恤的一道法令,中秋已經成了一個法定節日,那一天軍隊裡有犒賞,官府也會休沐。
但趙無恤縱使歸心似箭,卻還有一個人放不下。
……
「佳。」當趙佳不言不語地將他一直送到馬邑,即將離開草原的範圍時,趙無恤才最後一次勸她道:「草原雖美,但畢竟苦寒,如今已是入秋時節,汝可願隨我回鄴城去過冬,也見見你阿姊?」
「佳哪裡還有顏面去見阿姊……更何況,我一點都不想鄴城。」
趙佳偏過頭,這是她說謊的表現。她時常在入夜時分回想起在鄴城長樂宮的點點滴滴,兄長和阿姊的寵溺,母親的嘮叨,侄兒侄女們簇擁著她,把她當做孩子王,而她則昂著頭,裝作一位大將軍,帶著他們打鬧射箭,演練軍陣,卻不防有人一屁股坐倒,開始哇哇哭鼻子……
童年的美好一去不復返,睜開眼後,在枕邊陪伴她的只有冰冷的現實,朔風吹起了旗幟,草原廣袤,卻也空闊,當自由到了一定程度,隨之而來的是內心深處的空虛。
塞北與中原差異太大了:穹廬為室兮旃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如果用一首詩來形容趙佳此刻的心情,大概就是這樣吧。
但她與那脆弱的細君公主畢竟不同,哪怕再不舍,卻依舊倔強地笑道:「比起鄴城,草原更需要我,自從虞將軍戰死後,代北大將稀缺,佳雖然年輕莽撞,但好歹能管著樓煩人,讓他們不敢跳梁,豈能擅離職守?」
「兄長請歸去罷,佳願意為趙國守邊,保塞北安寧。」
「那你就送到這裡罷……」趙無恤縱然心憐妹妹,卻知道這是她自己的決定,無奈地準備打馬回歸車隊。既然趙佳執意不回鄴城,那他下一次來這裡,或許是十幾二十年後,髮鬢已經斑白了吧。
這時,卻聽趙佳在身後遲疑地說道:「臨別之前,佳還想求兄長一件事……」
「何事?」
車隊遠遠的跟著,附近視野之內沒有任何人來打擾兄妹話別,趙佳打馬走到趙無恤的身邊,與他離得很近很近,甚至能看到這些年來他更加濃密的鬍鬚,額頭因為思索國事而增多的皺紋。
想必其中也有自己的許多功勞罷?兄長縱橫天下,宰割山河,哪個諸侯不畏他如虎,唯獨對趙佳,卻是打又捨不得打,殺更捨不得殺,只能讓她走得遠遠的,卻又在深夜裡和季嬴一起對視枯坐,為這個不聽話的妹妹相對而嘆。
她似乎恢復了那個喜愛撒嬌的小女孩,紅著俏臉,輕聲說道:「佳想要像小時候一般,讓兄長抱我一次。」
也不管趙無恤答應不答應,閉上眼,她在馬上張開了臂,秋風吹亂了她的發梢,臉上的絨毛在光暈下輕輕拂動。
許久之後,只聽到一聲無奈的嘆息,一隻溫暖如初的大手輕輕地撫到她的頭上,像拍打不聽話的小動物一樣,在她札成男人髮式的髻上輕輕地摸了摸,隨後抽離。
本以為就此結束時,那隻大手卻回來了,又攬著她,隨即有人在她的眉梢那顆痣上,留下了輕輕的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