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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時代,便必然受時代所限制,鄧析縱然是名法之學的第一人,但他的思維,依然無法超出春秋戰國法家君權至上的條條框框。
「《趙律》的第一篇就規定君侯世代承襲。『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聖人執要,四方來效』。君侯乃是聖君在朝,他便是法與道的化身,能見常人之所未見,知常人所未知,是故法應以君侯為本位,君侯必須有權有勢,才能繼往開來,治國平天下……現如今你卻想要以法凌駕於君侯之上,真是本末倒置,不知所云!」
西門豹連忙垂首:「小子年少無知,口不擇言,知道錯了。」
鄧析依然氣呼呼的,以他過去數十年的經歷看來,西門豹這種想法,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不過也難怪,他自小成長在鄴城,在常平倉和越來越多的靈鵲醫者保護下,沒有饑荒惡疾的襲擾,也不知出了趙國,律法是何等的脆弱。
於是鄧析再三叮囑西門豹,絕對不可以再說這樣的話,哪怕是有這樣的念頭也不可以!
「雖然趙國沒有因言獲罪之說,但若你再犯,老朽依舊要治你大逆不道,妄圖顛覆君侯之罪!」
西門豹唯唯諾諾,然而心裡,那個念頭卻始終揮之不去。
「法源於君侯的意志不假,但反過來,君侯不也要依賴法麼?有法,則上尊主強,民治國安;無法,則君主如有船無水,寸尺難移……既然如此,倘若有朝一日法能夠徹底被百姓萬民接納,成為司空見慣的事物,到時候,律法是否就不必再依附於君權,反而是為君者要依賴於律法了?」
西門豹的危險念頭藏於心中,除了鄧析以外無人能知,而長樂宮中,在這場風波平靜後,趙無恤也迎來了一位訪客……
「本該是孤親自去探望才對,豈敢讓孫子挪步?」
趙無恤親自站在日居殿外,看到來者的身影,便要過去攙扶,然而孫武卻搶先朝他拱手行禮道:「君侯莫要小看孫武,我雖老矣,卻依舊能吃下好幾碗稻飯,走路也不必鳩杖。」
「孫子能多加餐飯就好,對於趙國而言,您可是瑰寶一般的人物啊。」趙無恤看了看,因為舊傷復發,十年來深居簡出的孫武看上去依然很精神,看來那點傷病沒有將他擊垮。
「不敢提當年之勇。」
笑呵呵地隨趙無恤入殿就坐後,孫武再度一拱手:「老朽今日前來,還是想要謝過君侯,能夠特赦伍封,為子胥留下一點血脈……」
孫武雖然是兵家,但是對律令也極為重視,這是他當年號令三軍的準則,所以伍子胥託付給他,被他收為義子的伍封復仇殺人後,孫武也沒有出面為他求情,只是重金請了一位訟師,希望能讓伍封不死。然而大理寺最終還是判了死刑,幸而趙無恤一張赦令,讓伍封不必身首分離。
對此,孫武是心存感激的,這份人情,伍封已經被削爵流放,暫時是還不上了,只能由他自己入宮謝過趙侯。
趙無恤笑道:「孫子若是真想謝我,莫不如就此出山,擔任武堂的夫子,把這十年來新總結出的兵法,傳授給趙國的將軍、校尉。」
「這……」
孫武就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他的畢生心血,便是前後兩本《孫子兵法》,上冊是在吳國時總結的,共有十三篇,下冊是來到趙國觀兵後總結的,加入了騎戰、攻城守城之法,以及一些戰略的機變運用。
上冊,孫武早在十年前伍子胥死後便盡數獻給趙無恤,助他伐吳。至於下冊,人必有私心,孫武的兒孫不怎麼成器,他便將那些東西悉數傳授給了伍封,希望能助他成就一番武功,光耀門楣。
卻不想,趙無恤早就盯著那部兵法的下冊很久了,因為孫武不任官職,長期遊歷於趙國政權之外,所以他也沒強迫,如今乘此機會,豈能不訛一訛孫武肚子裡的私貨?
雖然趙無恤很早就讓手下的筆吏記述歷次戰役的經過,試圖弄出一本戰例操典來,然而不得不承認,大師就是大師,筆吏基本不通軍務,而將吏文化水平普遍不高,他們弄出來的東西,跟孫武總結出的精髓,有天淵之別……
更何況,隨著上一代軍官老的老,死的死,趙國長期承平,高級軍官難免出現一些斷層,北疆在虞喜戰死後一度陷入無人做主的混亂,就是一個教訓。更何況,一統的大業仍未完成,往後的滅國戰爭必然規模巨大,趙無恤也不可能每一次都親征,所以必須有一些能主持大局的將軍,他們經驗倒是不缺,但依舊需要一位兵家大師,來幫助他們升華升華。
所以趙無恤才萌生了開辦武堂,讓兵法大家為高級軍官上課的想法。
中國雖然很早就有許多總結戰爭的兵法家,但是系統的兵學卻極少,前秦苻堅開過教武堂,隨即無果而終,北宋王安石也開過武學,但那時候已經是重文輕武的時代,很快就停辦了。
趙無恤希望,司馬法,孫子兵法等經典,能夠傳承下去,讓兵家真正地留存於世,並一代代推陳出新,而不是驚鴻一瞥,後人又得等到外寇入侵時,才從頭總結老祖宗的東西。
因為欠了趙無恤一個天大的人情,孫武也不好再敝帚自珍,答應了此事。
說定以後,趙無恤又問道:「孫子兵法上冊十三篇,涉及甚廣,卻單單沒有舟戰。我聽說過一種說法,是因為伍子的水戰之法更好,所以孫子才把舟戰篇給燒了,是這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