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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趙無恤心覺得不對,連忙下馬問道。
鄭龍朝他下拜稽首,趙無恤扶起他來時,卻見他眼中卻流出了幾滴淚來,這個鐵一般堅毅的侍衛長,就這麼哭得像個孩子一般,問他事情時也不言語,只是連稱自己「護主不力,罪該萬死」。
無恤大感不妙,他繞過鄭龍進入營地,卻見營帳周圍,隨軍的靈鵲醫者們穿著白色的袍子出出進進,有的燒開水煮紗布,有的在火焰中將銅削烤紅,有的大聲斥責,說軍中為何沒有烈一點的酒?
「我父的傷勢如何!?」
趙無恤眼尖,在這忙亂的場面里一把揪住了在趙鞅中箭時就在左近,之後又跟著回來的楊因,朝他如此吼道。
楊因也面色憔悴,他不敢看趙無恤,垂首下拜道:「先前主君怕軍心動搖,怕君子掛念,便強忍著傷勢不讓吾等說。楊因卻不敢再瞞君子,主君先前挨的那一箭,中的不是肩膀,而是……而是胸口啊!」
第660章 卿士之死(上)
決戰之後的第三夜,五月晦日,在擊退敵軍又一次進攻後,范吉射提著長劍,拖著疲憊的身體,從城牆上回到了內城高台處。
高台是范吉射在古老的共國宮室基礎上建立的,月明星稀時,在這裡可以縱觀全城景致,甚至能眺望到城外的情形。
不過不用看也知道,外面已經被趙軍圍城三闕,只留出了北門。有家臣提議從那裡突圍,但范吉射卻知道,這是常見的圍三缺一之計,一旦出去,勢必會面臨趙氏伏兵的攻擊。
范吉射很清楚,自己已經翻不了盤了,他在沁水邊被趙氏父子大敗後,回到共城又收攏了數千人,加上朝歌派來的五千人,湊了萬人的一軍,可決戰後跟隨他入城的范兵,十不存一。
三天前的大決戰,儘管有大風相助,他和中行寅還是一敗塗地,將兵卒全都丟在了凡、共之間二十餘里的原野上,連城外大營也被突然抵達的趙氏援兵燒成白地。
他在王生的冒死接應下入了城,中行寅則倉促之下帶著一些人往東邊去了,也不知道算不算因禍得福,他不用被困死在孤城裡了。范吉射只能祝這位姻親老友好運,能逃過趙氏輕騎的追擊。
這數日裡,趙兵攻城不斷,而且用盡了各種手段,共城雖然比凡城要大,要堅固,有護城河,有外郭,但仍然只是夯土壘成,在攻擊下搖搖欲墜,加上敵軍那些古怪的攻城梯子,誰也不知道哪天就會陷落。
但范吉射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突圍,他說道:「我已讓凡、共的民眾失去了自己的子弟,如今豈能棄他們而去?何況,我寧可死於城中,也不願將自己送到外面被俘,去受趙氏父子的羞辱!」
回到高台上,晉國下軍佐已是氣喘吁吁,他揮了揮手,讓旁人統統下去。
等到侍衛和豎人都退下後,卻只有家臣公孫尨遲遲不退,眼睛盯著范吉射手裡出鞘的長劍,欲言又止。
范吉射知道這個家臣在想什麼,他苦笑了一下,說道:「放心罷,我不會自刎的,還不到最後關頭,螻蟻尚且偷生,我也想多活片刻……」
「主君,下臣沒有別的意思……」公孫尨垂首,范氏會慘敗到這種境地,實在是他先前沒想到的。
「我只是想要一個人靜靜,從三天前的大敗開始,那些陳年往事就不斷湧上我心頭。」
范吉射蔚然長嘆道:「這,就是所謂的人之將死的徵兆吧,你留下也好,我便將那些事情說與你聽聽……」
……
范氏家族古老而煊赫,文化底蘊深厚,世代能人輩出,特別是經過范匄、范鞅兩代的積累,這個家族更是實力雄厚、人丁興旺。不用說,范氏的新一代也自然有才智卓越的能人。
「我父獻主誕有三子,分別是庶長子范維,庶次子范皋夷,還有嫡子,就是我范吉射了……」
說起來,雖然他現在與趙氏因為樂祁之死,因為二子之仇勢如水火,根本無從化解,只有你死我亡一種結局,可回想年輕時候,卻不是這樣。
范吉射對公孫尨說道:「你或許沒料到,那時候,我兄弟三人和剛剛升任卿士的趙鞅,關係著實不錯。」
公孫尨愕然,這的確是他沒料到的。
「有一日,我三兄弟受趙孟邀請,聯袂到下宮赴宴,在綿上狩獵玩耍時,趙孟正為一件小事而發愁:他喜歡在自家園囿中乘馬駕車,但園中樹木繁茂,行車很不方便。見吾等來了,就問道『奈何?』要吾等給他出個主意。」
「我的長兄范維不解風情,他說園中乘馬是無聊的事,明君不問也不做,亂君則不問就去做,如何抉擇,君實思之……看似有道理,實際上什麼也沒說。」
「我的次兄皋夷則回答:想讓車馬在園中走得暢快,就要勞動百姓來伐株。愛馬足則無愛民力,愛民力則無愛馬足,志父二者擇其一即可……雖有建議,但卻會產生弊端,他也是個蠢笨之人。」
公孫尨斗膽問道:「那主君當時是怎麼回答的?」
「我?」
范吉射笑了笑。他記得,當時他年輕得像春天的嫩草,卻自視甚高,他鄙夷地瞧了兩位哥哥一眼,開口道:「兩位兄長的建議都不妥,我有一計,不但可以解決將軍的難題,還可以讓治下百姓享受三次恩德而無怨言!」
「當時我具體說了些什麼,記憶有些模糊了,無非是借開放園囿之名,忽悠民眾來伐樹,伐下的樹再賤賣給民眾,以此得到民眾三悅而無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