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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趙無恤知道這一事實時也曾驚詫得不敢相信,可現如今他算是明白了,越是社會分化嚴重的時代,越是戰亂加劇的時代,越是難以擺脫這一陋習。
馬克思理論認為奴隸產生主要原因之一是因為貧窮,這是有道理的,春秋以降,隨著各國井田制的解體,社會貧富分化加劇,於是貧者因破產而淪落為奴,富者大量利用奴隸去從事物資生產。晉國的公族欒、郤、胥、原、狐、續、慶、伯等貴族的後代尚且會降在皂隸,就別說普通百姓了。
皂隸、臣妾,都是被壓在階級金字塔最底部的人,他們的生活十分悽慘。趙無恤忘不掉自己的妾室伯羋年幼時淪為隸妾,他也忘不掉初入新絳人市時看到的污穢暴行:那些狹小的囹圄、那些囚於籠子裡,或戴著木製桎梏,或被草繩拴在一起的隸臣妾,一個個枯槁蓬頭,唯一有雙明亮眼睛的小奴將一隻髒兮兮的手伸向了他,仿佛在哀求拯救……
當時天真的他暗暗捏著拳頭說自己要像廢除殉葬一樣,將奴隸制度也埋葬掉。可直到真正執掌一國時才發現,生產力和生產關係這東西是不以個人意志轉移的,縱然趙無恤能極大推動其進步,可想要量變導致質變,非十年百年不能成功。
趙無恤在治理魯國的實踐中明白了一件事情,在眼下這個生產力低下的春秋晚期,天下大同,人人幸福是不可能做到的。想讓政策立竿見影,除了依靠科學技術外,最便捷的法子無非是依靠殘酷剝削一群人,讓社會上另一部分人得到減稅、減役的實惠……
古今中外,這種方法屢試不爽,宗周靠壓榨殷民和各國土著居民讓周人貴族過上了鐘鳴鼎食的生活,所以才有東方殷人抱怨道:「東人之子,職勞不來。西人之子,粲粲衣服……」
此外還有秦國剝削六國遺民而肥秦地的軍功貴族;元朝剝削漢人南人而肥蒙古、色目;清廷剝削漢人而肥旗人;近代資本家剝削黑奴為白人經營種植園;德國剝奪猶太人財富轉移戰爭矛盾;黨帶領下廣大人民對地主富農的共產主義專政……
這也是趙無恤搭那積木想要闡述的道理,人類的歷史,就是不同階層之間壓榨與反壓榨,階層成員不斷流動和固化的過程,而且根本不存在純粹的「奴隸社會」「封建社會」,更普遍的是多種制度混合併存。
現如今,在社會總財富增長緩慢的情況下,趙無恤也不得不利用皂隸來承擔他廣施「仁政」帶來的經濟壓力了。
過去在晉國魯國的經濟關係,是「公食貢,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工商食官,皂隸食職」。而現在趙氏的情況又有所不同……
現在的趙氏是一個古怪的集合體,在名義上還是封邦建國,但幼弱的晉侯只是掛名,趙無恤才是最大的封建主。可在趙氏之下,一切都被打亂了,行政上是郡縣制度,雖然在選官上還不夠完善,可世襲的卿大夫被領取俸祿的官僚完全取代是遲早的事。所以「大夫食邑」基本不存在了,趙無恤可以直接從郡縣收取賦稅。
郡縣地方賦稅的主要來源,自然是士、庶人和工商了。一方面趙無恤鼓勵軍功授田,分割大宗族,造就了許許多多小農家庭,增加了稅收戶數。他還放寬對工商的限制,在鄴城、朝歌等城市,手工業和商業蓬勃發展,帶動著經濟繁榮,農稅和工商稅是財政收入的大頭。
然而在這之後,是陽光照耀不到的黑暗角落。
在現實面前,趙無恤妥協了,趙氏現在的政策和後世的秦朝很像,龐大的皂隸群體是趙氏維持經濟繁榮的重要手段,因為他們和十稅一、十五稅一的士農工商不同,所創造的價值被完全剝奪歸公。所以使用官奴來進行大型工程建設,或者從事挖礦、採鹽等重體力活獲利極多。
但和過去、未來都不一樣的是,趙氏實行軍功授田制度,新開闢的土地在法律上是歸領主趙無恤所有的,授田只是授予使用權,只要不作奸犯科就可以代代傳承,不必擔心人死地收,但百姓不得買賣土地,加上此時地廣人稀,土地兼併的大潮尚未來臨。
所以,趙無恤在晉、魯很大程度上遏制住了貧民自賣為奴的趨勢,他們的奴隸來源比較單一,主要是戰俘。
趙氏剝削的第一批奴隸是早年在東方時俘獲的齊人、衛人,若非他們承擔了大量勞役,魯國民眾的日子恐怕沒現在這麼滋潤。第二批是六卿之戰里投降的大量齊、范、中行、知氏兵卒,若沒有他們,聯通晉魯的大動脈衛渠就沒法開鑿,鄴城也不可能這麼快完成建設。
對奴隸進行剝削,是減輕普通農民、工商負荷的重要手段。可奴隸身份並非一成不變的,趙氏的皂隸一般是三到十年,若有功勞和突出貢獻,還能提前恢復自由,所以稱他們為「刑徒」可能更恰當些。如今休說最早的那一批,就算是六卿之戰後淪為奴隸的戰俘們,若沒有勞累致死,也早已脫離隸籍,或加入趙軍,或恢復庶民身份了。
所以眼下的趙氏其實很需要大量皂隸:對官府而言,各郡縣的道路、水渠、堤壩需要人維護,被毀壞的城市需要修繕,更多的運河需要開鑿;對個人而言,在這場大戰里獲得戰功的將士,都期盼能分到一些個皂隸,帶回家去,在自己出征服役時在田裡幹活……
故而在一下子擁有數萬戰俘後,趙無恤便如同一個坐擁金山銀山的巨富,他手下的將領臣僚也饞得眼紅,既然殺之不仁,釋之縱敵,將這些戰俘變成刑徒、皂隸是最妥當也是最能獲利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