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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吉猛然抬眸望向金穹寶座上的桐青悒,神色驚疑複雜。新帝明知桑珏此刻不在殿內,為何……就在他驚疑不定時,一陣細碎的衣履之聲忽然自殿外傳來。彩錦門帘拉起,寒風卷著雪花將一襲艷麗紅裳送入眾人視線。
那一縷風雪仿佛將殿內的空氣凝結,所有人都僵立在原地,目光直直地she向那抹逼人眼目的紅色麗影。膚如凝脂,螓首蛾眉,瀲灩秋瞳,紅唇若櫻;神態清冷似流風之回雪,容貌絕塵若千年之雪蓮。那一抹驚艷絕世的身影仿佛一團光,所過之處萬物皆黯然失色。
桑珏漠然直視前方,在丹墀階下朝新帝跪拜。金穹殿內靜得出奇,內侍總管布隆輕微抖動金錦的聲音清晰可聞。定了定神,布隆將驚愕的目光自桑珏身上挪回到金錦上,刻意壓低了尖細的嗓音宣讀詔書:“狻猊將軍桑緲智勇神武,平定中穹叛亂,擒拿叛臣穆昆,功德昭昭,威名遠揚;其功理應上封大將之名,但其女冒男身,犯有欺君之罪。今帝念其一片赤膽忠心,汗馬功勞,遂將其功過相抵,削去將軍之職,還為女兒之身,歸家盡孝!”
桑珏輕輕抬眸看向金穹寶座之上的桐青悒,神情淡漠:“謝新帝恩典!”語畢,俯身叩首行三遍大禮,後將其隨身所帶的赤金虎符與金絲虎紋軍袍恭敬交予布隆。那輕輕抬眸的一瞥令丹墀座上的拉珍和桐紫兒都驚震了心神。身為女子也不禁要為那樣的一抹絕世風華而驚嘆!
起身抬首,桑珏的目光與父親桑吉重合。一切塵埃落定,十餘年的將軍夢終於宣告落幕,她又回到了最初。數百雙目光的注視下,她微微昂首,唇角帶著一絲笑容,步履輕快地走出了金穹殿。
馬車載著她緩緩向宮門方向行駛,車輪在積雪深厚的甬道上留下了兩條長長的軋痕。透過車簾被風捲起的一角,她看到金穹殿在紛紛揚揚的雪花中越來越遠,最後變成她視線中一片模糊的影子。未至宮門,馬車卻突然停了下來。“怎麼了?”桑珏在車內輕輕開口,嗅到空氣中一些異樣的氣息。
車夫沉默不語。半晌,聞得車外一陣沉重靴聲踏雪而來。“卑職特地在此等候將軍,望能親自護送將軍一程!”桑珏一驚,伸手掀開車簾。只見漫天風雪之中,貝葉領著一眾禁衛跪候在甬道兩旁,銀甲銀盔落滿了積雪。只是一眼,她便認出那一眾侍衛正是當日跟隨她輾轉征戰中穹的人馬。
“桑珏只是一介庶民,受不起各位如此禮數!”她步下馬車,伸手將貝葉扶起:“各位的心意,桑珏感激不盡,還是請回吧!”“將軍,卑職自入禁軍便跟隨在您左右……”貝葉抬首看向她,臉頰漲得通紅,語氣卻異常堅定:“所以,請您成全卑職這個小小的願望,讓卑職親自護送將軍這最後一程!”“請狻猊將軍成全!”眾禁衛齊聲請求。
桑珏怔住,漠然的臉上浮現一絲動容。看著那一雙雙誠摯的眼睛,她喉頭哽咽,竟發不出聲音。漫天雪花飛舞,落在臉頰上冰冰涼涼的,她緩緩側轉過身拂去臉頰上的一抹濕痕,輕輕點頭。馬車在兩列銀甲禁衛的護送之下重新駛向宮門。禁軍副統領貝葉親自護送,沿途崗哨莫不肅然而立,一路暢通無阻。及至宮門,所有禁衛齊身下馬,扶劍行禮!隔著車簾,桑珏聽到貝葉低沉恭敬的聲音:“多謝將軍成全!”
那一股暖流哽在喉間令她遲遲開不了口,直至宮門開啟的沉悶聲傳來,她才終於自喉間擠出一絲艱澀的聲音:“有勞各位了!”馬車在數十雙熱血目光中緩緩駛向宮外。宮門落下,一切繁華糾葛皆被拋在了身後。
從此以後,她便只是桑珏,一個想要過著平靜生活的女子!
第三卷完
第四卷愛恨情仇
九十四、難言隱痛
象雄帝國剛剛經歷了戰亂,百姓還未從烽火硝煙留下的傷痕中恢復過來,便又步入了新的一年。二月,甬帝桐格在昏迷中迎來了他七十二歲的生辰。
這一年的聖壽節少了往昔的熱鬧。穹隆銀城披著厚厚的雪衣,所有的大型市集廟會均被取消。聖壽日當天,百官齊聚賢澤寺為桐格祈福。晚間,甬後與新帝桐青悒在宮中設宴款待官員,一應賀壽禮節從簡。
三月,新帝桐青悒登基,改年號列危結,成為象雄第十七代甬帝。史載,新帝登基之日天顯異象,日月同輝,東方天際一片火紅。新帝登基後正式頒下詔書,冊封亭葛氏後人亭葛梟為下穹王,統領下穹六部三十族。中穹六部四十五族統一划入上穹區域,取消中穹王之位,各城郡守由甬帝直屬管轄。
四月,冰雪消融,春暖花開。人們對採花節的期待為象雄帶來了久違的生機。穹隆銀城郊外,五顏六色的花兒開得爛漫繽紛。成片成片的花兒織成一張巨大的彩錦鋪陳在山坡上。雲朵飄浮在珠瑪神山頂上不時地變幻形態,天空藍得仿佛一塊透明的水晶。白獅伽藍懶懶地眯著眼,躺在糙地上曬太陽,渾身雪白的皮毛遠遠地看起來像一大團蓬鬆的棉花。桑珠捧著一大束五顏六色的花朵自山坡上走來,“嘩啦”將所有的花束塞入伽藍懷中。
伽藍倏地睜開弔目,一臉茫然地瞅著笑眯眯的桑珠。一聲輕微的咕嚕聲自伽藍懷裡冒出來。半晌,桑珏的頭顱終於從花束中掙扎出來,睡眼惺忪地看著面前的綠衣人兒:“姐……”“起來,咱們做花環!”桑珠伸手一把將埋在花束里的桑珏拉起來,好笑地看著她一頭花瓣,滿臉不情願的樣子:“成天都在睡,再這麼下去,都快變成豬囉!”
“難得現在整天清閒,怎麼也得把我十餘年的覺補回來吧!”桑珏依然靠在伽藍軟軟的肚皮上,笑得沒心沒肺。“懶豬!”桑珠眯了眯眼,一把揪住她的臉,笑道:“你還真挺能適應‘大小姐’的日子啊!”
桑珏也不動,閉著眼,任憑桑珠的手在臉上揪得不痛不癢的:“是啊,現在才知道原來做‘大小姐’比做‘大將軍’好,不用提心弔膽地過日子,不用起早貪黑,不用看人眼色,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真好……”桑珠笑著笑著,突然安靜下來。
桑珏奇怪地睜開眼,看到桑珠一臉若有所思地瞅著她。“珏兒……”桑珠揪著她臉頰的手忽然變成了輕輕的撫摸,眼神溫柔帶著心疼。桑珏臉上那沒心沒肺的笑容漸漸變得有些不自然,在桑珠雙眼的注視下有些心虛地瞥開眼坐了起來:“你不是要做花環麼,看咱們誰做得快!”她刻意提高聲音,顯得很興奮的樣子,搶先抓起花束:“輸的人今天要替贏的人洗腳哦!”
“好啊,我等著你替我洗第十次腳哦!”桑珠收斂住處心底的那一絲感傷,重綻笑容。她很清楚,雖然桑珏每天都笑得很開心,好像很享受現在平靜的生活,但並不是真實的。桑珏神色里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絲絲落寞和茫然,逃不過她的眼睛。她心疼,卻又無能為力。
藍天白雲下,兩個女孩子笑鬧著搶花束,像兩個頑童一般。伽藍無奈地瞅了兩人一眼,緩緩起身抖了抖脖子上的鬃毛,走遠了幾步繼續眯眼曬太陽。桑珏抬眼看向伽藍,忽然瞥見遠處的山坡上緩緩起來一行人馬。她停下手中的動作,迅速拉起了面紗。伽藍亦昂起了頭看向遠方。
桑珠順著桑珏的方向看過去,瞄了一眼後,淡淡說道:“天氣暖和了,來帝都的客商又多了起來。”說罷,她從桑珏手中搶過一朵藍色的花兒笑道:“我快做好囉!”“好啊,你耍賴!”桑珏回過神來,放下手中做到一半的花環,把手指掰得“噼啪”作響,佯裝惡狠狠地說道:“嘿嘿,讓你嘗嘗我的厲害!”
桑珠動作靈敏地閃開了她的“抓癢手”,終於把最後一朵花串聯在一起:“你今天又要給我洗腳了,哈哈哈!”她晃著手中的花環,邊跑邊笑得合不攏嘴。“你耍賴,不算,不算……”桑珏跳起來去追桑珠,兩個人又鬧做了一團。
馬蹄聲臨近,桑珏下意識地凝定心神,警惕地看向那一隊緩緩自山坡下走過的人馬。一列二十五人左右的商隊,馬背上駝著大大小小的貨箱。每個人衣衫都風塵僕僕的,深色的頭巾遮掩著口鼻,只露出一雙雙冷冽的眼睛。桑珏眼神微凜,眼前這邊看似普通的客商身上隱隱透著一絲不尋常的沉凝氣息。她將目光掃向那些客商握韁的手,眼底倏地掠過一道敏銳光芒。那不是普通人的手!
她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撫向腰間的右手卻握了個空。空蕩蕩的腰側,“霜月”已不再隨身而帶。怔忡的一瞬,一道異於他人的明媚目光自商隊中she向她。那是一雙琥珀色的眸子,清透明媚,仿佛浸著陽光一般。桑珏一怔,這雙眸子似曾相識。
桑珠只是好奇看了一眼那些異族客商,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尋常。待那隊人馬走過之後,她將花環套在伽藍的脖子上對桑珏說道:“天色不早了,咱們也回家吧!”“嗯!”桑珏點點頭,將目光自那隊遠去的人馬身上收回。
夕陽將穹隆銀城郊外的原野染成了金紅色,裊裊炊煙自遠處的村舍升起,孩童嬉鬧的身影被斜陽拉得長長的,如此景象猶如一幅溫暖寧靜的畫卷。這樣的美好和寧靜能持續多久?褪去了所有光環的鎮國公府少了往日的喧囂與熱鬧,門庭外不再有重重侍衛把守。空蕩蕩的門扉在旁人看來是無比的冷清,然而這一切對於桑氏一家卻是求之不易的安寧。
桑珠與桑珏攜手走至門外,老管家福伯便迎了出來。臉上難掩一絲焦急之色:“兩位小姐可回來了,夫人在前廳等候多時了。”“今兒個這麼早就開飯了?”桑珠奇怪地看了眼晚霞未盡的天空:“洛大哥今天早回來了麼?”自從桑珏還歸女兒身、桑吉告老歸家後,鎮國公府每日只等著洛卡莫回家便開晚飯。
“表少爺還沒回來!”福伯邊關門邊說道:“兩個時辰前,宮裡突然派人來將老爺接進宮了,到現在也沒消息,夫人正擔心著呢!”“宮裡?”桑珏微驚,神色間多了一絲不安,忙加快腳步走向前廳。桑珏與桑珠還未走入前廳,便見洛雲端著茶杯一臉心神不寧的模樣坐在椅子上發呆。
“夫人!”福伯先一步踏入廳內,正欲通報兩位小姐回來了,便見洛雲驚怔起身開口問道:“老爺回來了?”“娘!”桑珏與桑珠雙雙步入廳內。“你們回來了……”洛雲愣了愣,失神的一瞬將手中的茶杯摔到地上。
“啊!”桑珠忙上前攙扶,卻驚覺母親手心的冰涼:“娘,到底出什麼事了?”相較於桑珠的驚慌,桑珏顯得鎮定得多。她重新替洛雲倒了杯熱茶,然後扶洛雲坐下,輕聲開口道:“有什麼事您慢慢說,別急!”洛雲呷了口熱茶,緩了緩,終於定下神來開口道:“今日午後你們倆剛出門,宮裡就來了一輛馬車。內侍總管布隆親自來傳太上皇口諭,急詔你爹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