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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內唯一一眼還有水源的井眼旁,不論日夜都擠滿了打水的人。泉眼冒出的水已越來越少,泉井幾欲見底。眼看著時間一天天過去,上穹援軍卻遲遲未到,城內百姓和守軍開始變得焦燥不安。一旦水源徹底枯竭,蘇毗城就不攻自破了。
老王爺桐柏憂心忡忡,滿頭華發如雪,眉頭深鎖的額角越顯蒼老。十日來,穆梟始終按兵不動,並無半分攻城的意圖。雖然羅剎鐵騎只有區區五萬人馬,但以這支令人聞風喪膽的軍隊一慣的兇猛,蘇毗城的城牆怕也抵擋不了多久。穆梟的目的似乎並不是攻下蘇毗城這般簡單,他在等什麼?
看著城外臨時搭建的高台上的鐵製囚籠,桐柏眼中的憂色越發沉重。十日來,囚籠中的人歷經暴曬寒露,承受著非人的待遇,眼看著一日比一日虛弱。如此的羞辱比令其死更痛苦!
穆梟!那個黑色的身影仿佛自幽冥界而來,渾身散發著陰冷的戾氣。儘管隔著遙遠的距離,桐柏從未看清那人的模樣,但那雙冰冷陰鷙的眼睛卻異常清晰地烙在他的心底。那雙眼令他有種強烈的不安,似乎即將有大難來臨,天地都會為之而改變,那種可怕的預感令人膽顫心寒!
莫名地,他的心底總會湧出一個疑問:那個人究竟是誰?
太陽的金輝層層破雲而出,溫暖的光芒驅散了一夜的陰寒。城郊達瓦河畔的蘆葦叢中寒霜化作了晶瑩剔透的晨露,點點銀光閃爍。城郊的清晨是寧靜的,只是這樣的寧靜在烽煙瀰漫的時期反倒顯得有些不尋常。蘇毗城的守軍和城外的羅剎鐵騎全都不約而同的抬首望向金芒散開來的方向。
達瓦河靜靜地流淌著,河面上縹緲的水霧在晨輝中裊裊而動……一片金色的風帆緩緩自天邊河際升起,隨著霧氣漸漸散開,那片金色的風帆越來越多,沿著河岸線蔓延開來。陽光越來越亮,河面上的水霧也隨之消散。那片金色的風帆終於顯露出真實的模樣——金色鵬紋的旌旗迎風招展,精甲鐵馬的十萬大軍迎著金色晨輝緩緩漫過河岸線。
蘇毗城樓上的守軍一片震動:“是援軍!上穹的援軍!”寧靜的清晨霎時沸騰起來。老王爺桐柏腳步踉蹌著急急登上城樓,眯著眼望向那浩蕩而來的大批人馬。那金色鵬紋旌旗在陽光下分外醒目。當先一人白馬銀甲,英姿卓然,光芒耀眼。“青悒……”桐柏神情激動,聲音有絲哽咽顫抖。
相較蘇毗城內的振奮喧譁,羅剎陣營則顯得陰氣沉沉。玄色鐵騎方陣寂靜無聲,仿佛一片烙在大地上的黑影。穆梟大剌剌地蹺著腿坐在高台上,身體斜靠著椅背,神色慵懶地閉目養神。待十萬上穹大軍停駐陣前,他才緩緩眯開眼,仿佛不適應刺目的光線一般,伸出手擋在眼前。
“原來是世子殿下……”話到一半,他忽然一頓,仿佛突然醒悟般:“哦,不對,應該是新帝陛下親臨。呵,難怪這麼刺眼!”他語帶譏諷,依然保持著原先的姿勢倚在椅背上,似乎一點也沒把面前的人馬放在眼裡。桐青悒神色不動,清冷的目光緩緩凝結在高台上的那個鐵製囚籠。貝竺策馬上前,沉聲說道:“中穹叛軍大勢已去,如今中穹領地盡在我軍掌握之中,勸你還是儘快投降,不必做無謂的抵抗!”
“哦?”穆梟似是驚訝地挑了挑眉:“比我想像中的快啊!”他緩緩坐直身體,目光自上穹大軍陣前掃過,最後將目光定在桐青悒身上:“我說狻猊將軍怎麼沒跟你們一塊兒來呢,看來是和妙音郡主見著面兒了!”話落,囚籠里的人影倏地動了一下。
對於穆梟的目中無人,桐青悒不惱不怒:“如此說來我還得感謝羅剎將軍的精心安排!”“哈哈哈!”穆梟朗聲笑道:“客氣客氣!在下不過喜歡看別人一家團聚的感人場面!”“可惜啊……”他轉目瞥了眼身旁的鐵製囚籠,甚是惋惜道:“今日怕是看不到了!”
“那可不一定!”貝竺冷笑一聲,抬手示意身後的士兵將囚車推上前來。軋軋車輪聲響,兩輛囚車緩緩出現在眾人視線中。一老一少,兩抹人影分別立於囚車上。中穹王穆昆一臉土灰,神情漠然地抬眸看向穆梟。而另一囚車上的穆蘭嫣卻急切地睜大了眼,尋向穆梟的方向,只是愣了一下便激動地掙扎呼喊起來:“梟!”
遠遠看著高台上的穆梟,穆蘭嫣心底的思念和委屈在頃刻間崩潰。紅了眼,濕了面,她拼命地呼喊著他的名字,期盼著他能給她同等的回應,期盼著他會在乎她!穆梟的臉色沉了沉,終於站起身,舉步走下高台。穆昆漠然的神情微微顫動了一下,細長的眼底陰霾更深了一層。他一瞬不瞬地盯著穆梟,仿佛想要將目光穿透那具高大陰沉的身體。
穆梟每走一步,空氣中緊繃的氣息便越濃一分,仿佛空氣都被他周身的寒氣所凝結。他在羅剎鐵騎陣前站定,臉上的陰霾如迷霧令人難以捉摸。“梟……”穆蘭嫣眼中燃起燦爛的光芒,嘴唇顫抖著,又驚又喜。她以為他終是在乎她的……
穆梟唇畔緩緩勾起一絲笑意,陰鷙的雙眼冷冷掃過囚車上的穆昆:“穆王爺一生胸懷城府、圖謀天下,以為算盡心機卻落得今日如此下場也著實令人唏噓!”貝葉一怔,未料到穆梟會作如此反應。桐青悒卻是不動聲色,仿佛早已料到如此。“只可惜這天下註定不是你的,義父!”
穆蘭嫣眼中的希望霎時冷卻,猶帶喜色的臉如石雕一般僵住,只是瞪大著眼愕然地看著那抹陰沉的人影。“哼,本王一世聰明,唯獨錯估了你!”穆昆反倒笑出聲來,未見喜怒,只是惆悵:“十年前我就該想到會有今天,只可惜……”“可惜你太過自負,以為你可以掌控你手中的一切!”穆梟冷冷道出後半句話,冷硬唇畔那一抹笑意緩緩擴散開來:“不過,我能有今日,能多虧義父一番教導。若是義父不棄,我倒是樂意親手送您一程!”
穆昆的臉色一僵,先前的淡泊之色盡無,細長眼底鋒芒頓起,似要生啖了穆梟。“有人以為這就是我想要的?”穆梟忽地轉頭看向桐青悒,眼中儘是嘲諷之色。恫青悒淡然笑了笑,反問道:“羅剎將軍想要的又是什麼?”“我要這天下!”如此狂妄之言,令上穹眾將士為之驚然色變。
“這倒是一點也不意外!”桐青悒面色如常,不以為意笑道:“若只是要這天下,羅剎將軍又何需大費周章設下連環迷局?”穆梟驀地抬頭,陰鷙眼底she出一道精芒。盯著他半晌,忽然露出一絲莫測高深的笑:“我想要的你捨得麼?”話音落下,桐青悒眼中倏地掠過一陣陰霾,玉色俊顏布滿寒霜。
穆蘭嫣怔怔地看著穆梟,看著那個自始至終從未看過她一眼的男人,看著他殘酷地笑,看著他絕然轉身。世界一片靜寂、一片黑暗,唯有那個人、那個冷酷的背影亮著。仿佛黑暗中唯一的一團光,那樣醒目地閃耀在她眼前。她拼命地掙扎著,想要抓住那團光,卻發現距離越來越遠。當所有的力氣都消耗怠盡,她終於安靜了下來。黑暗中,那團光在她眼前越來越冷,冷得令她再也發不出聲音,冷得眼淚都凍結在眼眶。
原來最痛的不是失去,而是從不曾得到!穆梟拍了拍手,兩名黑甲侍衛忽然出現在他身後的高台上。在鐵鏈“嘩啦”的拖曳聲中,兩具被鐵鏈圈住脖子的人影被拉上了高台。鐵質囚寵里的人影仿佛被驚電觸動一般,忽然變得暴躁起來,雙手拼命地搖晃著鐵籠,發出野獸一般的嘶吼。
上穹十萬將士驀地被眼前一幕怔住。那如野獸一般關在籠子裡的人竟然是鎮國公桑吉!所有人心中一片驚寒。象雄百姓和將士們心中的英雄,一生戎馬沙場、保家衛國、功高望生的老將軍竟然遭到如此羞辱!穆梟仿佛在欣賞一齣戲,帶著一絲陶醉,冷眼看著在囚籠中瘋狂嘶吼的桑吉,還有鐵鏈圈鎖下如牲口一般被黑甲侍衛拉扯的洛卡莫和洛雲。
“此情此景若是狻猊將軍在場又會是何等的感人肺腑!”穆梟一聲感嘆令桐青悒臉上寒色如冰,身後眾將幾欲忍無可忍。“穆梟!”一個蒼老渾厚的聲音忽然自蘇毗城樓上傳來。老王爺桐柏實在不忍看到一代忠臣良將受到如此折磨和羞辱,出聲勸誡:“你若想達到目的,就要給自己留有餘地,不要欺人太甚!”
穆梟緩緩抬頭看向城樓上那抹華發如雪的蒼老身影,神色間有一絲驚訝和譏誚,仿佛聽到一句笑話。“桐老王爺,您可曾想過為何今時今日您還能安然無恙地站在蘇毗城城樓上?”他踱步走上高台,手指摸了摸鼻樑,接著道:“十日來,在下可曾動過這蘇毗城一磚一瓦?可曾燒殺搶奪城中一人一物?如此,難道還不夠留有餘地麼?”桐柏忽地一怔,只見那一雙陰鷙的眼中陡然騰起一道利芒,冰棱一般驀地扎進他的胸口,令他一陣徹骨的驚寒。
“哼!”穆梟倏地轉身,一腳狠狠踢在囚籠之上,臉色轉瞬陰森得駭人:“若要殘忍狠毒、不留餘地,你們應該比我更清楚什麼叫做‘斬盡殺絕’!”那狠狠一腳令沉重的鐵籠劇烈地晃動了一下,籠中之人卻突然安靜下來,仿佛化作了石雕,只是目光怔怔地望著一臉陰森的穆梟。一瞬間,所有人都被高台上那人身上突然爆發出來的森寒戾氣怔住,驚得睜眼屏息。就連天空也仿佛感覺到那股強烈的陰森氣息而陡然變色,層層陰雲吞沒了太陽的光輝,天地一片灰暗。
天空陰沉得仿佛會壓下來,寒風無聲地掃過大地。千萬雙目光都沉默地聚集在高台上那道黑色暴戾的身影上。穆梟緩緩側轉過頭,陰沉的目光望向北方的天空。滾滾陰霾將天空遮得嚴嚴實實,唯有北方天際下一道耀眼的白色突顯在灰暗的天地之間。
穹保雪山上那片從山頂一直漫延至半山腰的終年不化的冰雪純淨而神聖,仿佛天神一般屹立在蒼茫天地之間,千百年來俯視著大地上的生靈,靜靜地注視著這片土地上的喜怒哀樂。那是傳說中,吉祥的天母降臨人間的神聖靜雪之地。
北方天際,那片耀眼純淨的白如利刃一般刺入蘇毗城下無數雙眼睛。唯有囚籠里的那一個看到,那一刻壓抑、悲痛、仇恨颶風般掠過高台上那雙陰鷙的黑眸,攪起漫天陰霾,最後凝結成一片駭人的血紅:“難道你們忘了,十年前,這片土地上曾有過的罪惡麼?”
胸口猛地一窒,似有無形的尖錐刺入心臟。桐青悒臉色驚變,但見城樓上那具蒼老的身影一僵,突然重心不穩地倚向城垛。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