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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平米,房租昂貴。她長期在家工作,需要出行方便以及周邊設施齊全,不覺勉強。如同每一個自處的單身女子,給窗戶粘窗紗,修滲漏的抽水馬桶,換燈泡,在廚房做飯,對著電腦邊吃飯邊看資料。
沒有養任何植物動物。有很多時間她需要出差,無法照料生活中其他生命存在。這個城市只她一個人,無親無故,她要獨力存活。
工作勤奮。以薪水獲得租住房、交通、買書買碟片買唱片買咖啡買麵包各項生活費用。從不抱怨。做一件事情,力求把它做完做到內心標準。如此個性,是跟才華一樣的重要存在。同樣靠筆頭生活的慶長,在工作上的順暢並不遜色於高學歷的Fiona。
她清楚自己為生存所做過的事情不會留下痕跡,實質也並無意義。但人的生活,註定是在不留下痕跡也缺乏意義的事情中建立。她同時明白,相對於感情的稀少珍貴難以得到,憑靠肉身和意志與處境搏鬥,以行動突破現實帶來改變的勝算更大。
她成為相信並付諸實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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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2點50分。她準時出現在國貿寫字樓一層咖啡店。對方公司在樓上。將近兩個小時飛行和路途顛簸之後,在咖啡店裡喝到一杯熱燙香醇的咖啡,是設想周到之處。也許他也想藉機放鬆一下,她想,所以並未讓她直接去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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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長提前到達10分鐘。走進衛生間,用冷水撲面。仔細清洗臉部和手指,卸去風塵,讓頭腦感覺清醒。鏡子裡浮現27歲周慶長的面容。從少女時一直保持的耶穌頭,無修飾中分線直發,頭髮濃密漆黑充滿生機。小圓領白色襯衣,藏藍粗布褲,球鞋,風格中性。
經歷過風餐露宿路途顛簸,膚色微黑粗糙,仿佛一枚被遺失採摘的氣味清淡的梨,卻有餘留的青梗之意。
在座位上她看到清池推門進來,站起來迎接他。不知為何,表情嚴肅沒有客套。清池穿海藍色細豎條白色襯衣,黑色長褲,黑色皮鞋,中規中矩外企高管裝束。他是北方男子身形,高大挺拔,有運動習慣,肌肉勻稱結實。平頭。一雙眼尾微微上挑的單眼皮眼睛,眼角輪廓清冷敏感。外表著實敦樣的男子。後來她知道他曾祖母是日本京都人。他說純正口音北方普通話。發音方式和腔調讓人覺得安定。
她同時注意到他微笑時,細長眼尾綻出數條深長粘著的皺紋,顯得極為性感。
她按照事先擬好的提綱,與他做完全部流程。Fiona要求她去他家裡訪問,順帶採訪他家人。清池應允,說晚上家裡剛好有社交活動。他的妻子帶著孩子即將回去溫哥華,舉辦一個告別派對,她可以同往。大概有幾分鐘出神。她心裡出現一刻空白,智性停止流動。眼睛看著窗外深濃暮色,臉上出現不知歸處的惘然。他說,你覺得疲倦嗎。她轉過臉,說,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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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已相談很久。卻仿佛一句都沒有交流。
所有此類採訪,都給對方留出足夠餘地。清池對她所說的一切,是他給予任一媒體的重複內容,是被策劃制訂滴水不漏的周到演講。
他的公司有新產品發布,他配合公關部門做媒體宣傳。冠冕堂皇面面俱到的言語,當然不夠真實。但這是Fiona事先嚴格限制和設計的採訪,她知道她的報紙需要什麼。
這不是周慶長的採訪。她不會用這樣的模式去面對採訪者,不願徒然浪費彼此時間。這一次純粹幫忙,她不再多想,只是覺得無由疲倦。他說,我已下班,現在開車載你去我家。希望你在派對上有所放鬆。
他開一輛線條簡練黑色德國汽車。車廂寬敞,溫度適宜。隱約清新古龍水氣味。她強力支撐,告訴自己這是工作時間,還不能夠放鬆。但不知為何,這個男子在身邊的氣場,使她無法試圖遮掩隱瞞。
他放的音樂,是蕭士塔高維奇的協奏曲。路途並不遠,麗都涉外區域別墅區。她打了幾次瞌睡,閉上眼睛又頓然警醒,非常辛苦。他在旁邊輕輕發出嘆息,沒有刻意說話,只是默默開車。三環已是堵車高峰,汽車擁擠一起緩慢移動。
霓虹逐漸亮起,城市暮色四起。
她在他旁邊座位上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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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夢中,她看到與母親去臨遠旅行。
8月,盆地型城市熱浪滾滾,即使一面波光粼粼的大湖如影相隨,那也是不足夠的。她看到湖面上荷花已開到衰竭,如同性命交關,闊大葉片邊緣發黃。未完全打開的花苞被燒灼過一般,倒映在死寂池塘里。花香腐爛劇烈,直衝腦門。母親與她一起,搭上一輛計程車,去青墩茶社與一個男子相見。不清潔的車廂里,兼空調失靈。母親抹過胭脂的臉上,汗水開始滲出。母親平時從不化妝,一旦化妝總有漏洞,眼線漏色,胭脂不均勻,口紅也會斑駁不齊。但越是如此狼狽,越襯托她艷麗。在某種不合理不平衡的處境之中,母親的光亮更鮮襯。
茶社裡,一間花園裡的茶房,原來是由一座古老亭子改造。在舊結構上搭建落地玻璃窗。陽光刺眼,母親與男子分坐香樟木桌子兩端。服務生端來一壺綠茶,一碟葵花子,一碟話梅,搪瓷罐里有陳舊茶葉,桌子下面放了兩隻熱水瓶,關門退去。母親穿天青色細棉連衣裙,赤腳穿繡花鞋子,脖子上有用深褐色絲線串起的一顆老瑪瑙。男子皮膚在炎夏中閃爍出微微白光。
慶長站在窗前,在無邊際的窗框裡,看到一面無邊際的湖。黏濕空氣,重重包裹。玻璃里映出母親的臉,與男子長時無語,安靜對坐,看看湖,又看看天。空氣里滿是絲線般光滑而細密的糾纏。母親慢慢拆開一隻香菸殼,是平日常抽的本地產薄荷菸草。把紙鋪平,摩043
挲良久使它溫順,遞給男子,說,我要看看你的字。他拿過去,俯下身,頭頂髮絲烏黑,當真手裡拿著服務員記帳的水筆,寫了一行字: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
那一年慶長5歲。
她看到玻璃里映出的母親,拿起香菸殼紙,在日光下觀望男子寫下的字跡,仿佛他們在舊絹水墨的時空邂逅,惺惺相惜,天高水遠。
母親26歲,還很年輕。湖的對岸,城市高樓密密排布,如同塑料積木,粗陋,草率,不知所云。在荷花刺鼻的破敗香氣中,她的母親,與那個皮膚發出白光的男子愛戀。在一張紙上寫下一句話。這樣,屬於一個人的一生,已經過去了。此刻,在玻璃窗邊佇立的女童,無暇顧及,只見濃密樹影里突然躍出一隻白色蒼鷺,長腿伸出,翅膀平展,長喙銜著一尾鯉魚,向屋檐上空飛去。
朗朗夏日天空,湛藍紋絲不動,開闊如鏡面。大鳥舒展的影子掠過,飛行軌跡劃出一道銀白色弧線。慶長跳躍起來,用手指叩擊發燙的大玻璃窗,輕聲叫嚷,看,看,它飛到那裡去了。陽光刺痛她的額頭,如同眼睛裡全是跳躍的玻璃屑。母親在後面伸過手來,清涼手指蒙住她的眼睛。她說,噓。噓。慶長,你要安寧。
母親與那男子,是否看到那隻鳥。看或沒看到,都已無所謂。母親此刻在世間,已不僅是周慶長的母親,她代表她的自我存在呈現於世,孤單的需索情感的女子。沉默寡言的父親,也許從未看到過母親隱藏於不合理不平衡之中的艷光,而這原本是一個女子生命的本質所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