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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成年女子選擇她互相結盟,給她取名信得。這個名字有何涵義,貞諒從未解釋。
相信,因此得到,一種渴望確認的論證嗎。貞諒試圖與她成為遊戲世間對抗規則的伴侶。她引導她的路途,是遁入森林趨近天空的小徑,路邊生長高大茂密羊齒蕨類,世俗所得不是人生的目標。她不能夠做趴在母親身上百無禁忌需索情感的女童。她是她的盟友。陪伴跟070
隨她的足跡顛來倒去,跨越地球表面一格一格經緯線。觀察,感受,尋找,經過。
在貞諒把一束石竹遞給她時,她已決定接受這命運。
寮國之後,有兩年時間,住在泗度島上。
貞諒織夏布,刺繡。夏布採用植物纖維,用傳統織機手工紡織。
這座島嶼,種植大量夏布紡織所需的藤蔓。貞諒不局限於收購絲,親自體驗藤蔓生長過程,采藤,煮藤,發酵,洗滌,乾燥,拉絲,系絲,打結。每一個工序。她說,了解手中的絲是怎麼形成的,在織布時能感覺質地知會交融。這樣織出來的布,又會不同。
島上荒僻,只有滿山遍野的藤蔓覆蓋累累。8月時開花,一串串紫紅色蝴蝶狀花朵,使空氣瀰漫甜膩香氣。粗壯藤莖,分出長莖,卵圓形葉片密密覆蓋。盛夏是割藤好時節,開花之前的藤蔓都未變老。
拉出來的絲輕盈,堅韌,具有自然光澤。貞諒與一幫當地老婦一起工作。年輕人不做這件事情,大部分離開島嶼去都市討生活。
她們在深山采藤蔓,綑紮起來放在大鍋里煮燙,用海水冷卻,再放進窯坑裡發酵。一天半後,拿到海里,把腐爛表皮洗掉。全都是在夏天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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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這樣的時段覺得快活。穿著碎花裙子在大海邊奔跑,採集花花草草,捕捉螃蟹貝類,等待貞諒收工。有時貞諒一直忙碌到黃昏,在退卻潮水的泥灘上來回奔走,滿頭大汗。穿著粗布褲,T恤,頭髮盤成髮髻包著頭巾。在中途憩息時,對著大海點起一支煙,神色安閒。海邊的晚霞絢爛至極。
記憶中的女子貞諒,生命的大部分時間,是在織一匹布。
把從草木中分離出來的植物纖維,纏繞成一團團絲線,裝置在手織機上。把線浸濕,之後馬上上機,一氣呵成,否則絲線變干之後會發硬。線頭穿過梭子開始織。一把梭子來回穿梭。速度極慢。一個線團能織40公分長、30公分寬的一段。這是重複的單純的以靜默時光包裹其中的勞作。貞諒一公分一公分往前推進。這樣的姿勢和節奏,使年幼的她,覺得詭異而迷人。
貞諒教她背古詩,讀到陸游的“水風吹葛衣,草露濕芒履”。
說裡面的葛衣,是她在做的東西。白色夏布如同蟬翼輕薄,輕盈堅韌,閃爍出生絹一般微妙光澤。這個工作,以時節變化來做回應,而不是依靠機器的孤立行動。相對於工廠流水線出來的批量化商品生產,更苛刻脆弱,更易出錯,更要付出耐心、勞累、專注。但同時它帶有人的精神和意志,是活的,具有每分每秒不可預料的錯誤和美。這是織出一匹布的樂趣所在。
由於植物纖維提取的成本高,產量少,傳統織機又幾近被淘汰,也因為這般勞頓,慎重,在大規模需求商業利潤的流水線工業的時072
代,這種方式只能是審美象徵。貞諒去往高山、海邊、島嶼、盆地,收集各種花紋、色彩、布料、繡法。手工織布,裁剪,縫製出素雅裙衫和童裝,兼具天然植物的染色和手工刺繡,每一件作品售價極高,顧客寥寥。也有固定客戶收購,主要在日本和歐洲。她只以此打發時間。她們沒有為生計發過愁。生活也簡單。
貞諒對這門古老手藝的狂熱執著,顯然帶有其他目的。這是和喧雜快速的時代背道而馳的一件事情,她的生命企求一種倒退。或者說,她在試驗一種逃逸方式,代價是她們漂泊不定從無歸屬的生活以及與社會和人群的隔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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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歲那年。貞諒對她說,信得,我們住到臨遠去。
她問,我們會住多久。貞諒說,不知道。也許不再走。我開一個店鋪,你上學交朋友。你已長大。
清遠山如同天然屏障截然封閉,使古都臨遠成為一顆孤立心臟。
山巒連綿起伏,幽綠蜿蜒,種滿竹子、松柏、香樟、楓楊,四季常青。山頂有古老荒廢的清遠寺。清遠湖水波瀲灩,夏雨冬雪,為世人敞開胸懷。這座城池四季分明。春天碧柳紅桃,夏天滿湖荷花,秋天桂花飄香,冬天臘梅綻放。它使臨遠人心平氣和生活在當下。賞花,喝茶,望月,觀潮,聽曲,蕩舟,踏青,嬉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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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自然不可分隔互相融合的關係,使它迴避人為摧毀。大部分城市在前行,臨遠某些部分已死,這使它保留古意,維持尊嚴。臨遠有依傍有憑靠。它不是在荒地上全新堆壘出來的城市,除了交易一無所有。也不是被摧毀太重的舊城,餘生創傷深重失魂落魄,如同歧照。
青石板小巷,大宅院落,牆頭探出薔薇花,集市,濕潤清透的空氣,樸素日常的生活氣息。其他城市的人,來臨遠旅行,熙攘一陣便也走了。新的人重又抵達。臨遠從無在寂寞中空落,也不在熱鬧中忘形。如同一個午夜的遊樂園,即使燈火通明的盛會接續不斷,依舊是與世間喧雜有隔離的所在。它是與世人相接無礙的遺世獨立。
她說,生命短暫,時間有限,所以,儘量去別處看看。選擇喜愛的地方停留。
貞諒選擇在這座城市居住。
13歲。她是眼神明淨神情老練的少女,熱衷在眼皮描繪一根細細的黑色眼線。觀察身邊事物和人群,警惕靈敏。深夜起身,仰頭觀望星空窺探銀河奧秘,也喜歡竹林中漫步的野貓、廊下午夜盛放的白色曇花、棲息在鳳仙花叢中的螢火蟲。大雨中奔跑。沒有路徑的森林中尋找蘑菇。空曠湖水中脫掉衣服游泳。還有蓬蓬裙,音樂,詩歌,閱讀,繪畫,電影,遠行。渴望交到朋友,得到感情的途徑。
習慣光腳爬樹,在粗大槐樹之間吊上麻繩盪鞦韆。用蒲公英做手環,柳枝編成小花冠。用鳳仙花汁液染指甲和腳趾甲。吃杜鵑花的新074
鮮花瓣,折下香椿嫩枝嚼食。在眼皮和眉頭之間抹上白粉,仿佛一種戲劇化面具。
她跟隨貞諒四處輾轉。如果在城市裡,會被送到私立學校上課。
如果在僻遠地區,就什麼都不再學,除了認字和閱讀。所有時間,只用來實踐生活歷程:路途顛簸,飲食起居,觀察體會不同區域的氣候植物人群語言文化。打開身體所有感覺,吸收一切。她們對路過的每一處土地給予充沛好奇和平實心態。隨時出發,隨時停留。
她說,如果說人的生命,在童年時就定下一種基調,那麼屬於我的部分在起初就豁然開放。貞諒與我,雖然兩個人,但生活並不封閉。事實上,我們總是在對人群和路途開放。
因此。13歲的她,不是一頁沒有被劃上任何線條蹤跡的白紙,而是被漫長旅途和居無定所的生活攪拌混合的發酵物。沒有受過系統性教育,卻在不同地區學過不同的語言和表達方式。對這個世界不持有固定的價值觀。覺得事物呈現的矛盾對立和正反兩面的辯證關係,都是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