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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點半。擠上發往東溪鄉的客車。滿滿一車當地人,沉默無言,皮膚黧黑,望著窗外面無表情。更多的人靠在座位或行李上昏昏欲睡。她坐在最後一排位置,一路顛簸,碎石子路面狀況不佳。很快汽車開始曲折盤旋於山巒嶺道之上。不斷彎來折去,永無止境般的路途。前排有婦女推開玻璃窗開始嘔吐,玻璃上飛濺星星點點嘔吐物,是被胃液分解的食物殘渣。空氣中傳來一股刺鼻酸腐味道,又迅速被猛刮進來的劇烈山風吹散。
在她出發去瞻里之前,定山說,慶長,這次春節父親希望我們能夠一起回去南京。他暗示家裡希望婚期臨近。慶長知道他父親對她尚算認可。雖然他父親在大學執教,定山南大畢業,家裡是循規蹈矩知識分子家庭,但他們並不計較她如同獸般遊蕩不安的過去。她工作獨立,在業內有一定口碑和資歷,這使她受到尊重。定山的家庭也已看清,定山受良好家境保護素來個性內實,不適合作梗計較的女孩子。
慶長來自小城雲和,但骨子裡大氣從直,令人放心。
有一次,定山父親小心翼翼詢問她對房子的看法。定山現在居住的130平米房子是為結婚預備。他希望確認慶長對這個房子歸屬定山的完整性的認識。中國人的一生,幾乎就在為房子搭上全部性命。這是一種不自知的生命質地上的茫然嗎。除了占有範圍之內的一席之地,060
再無別的去處,內心不具有安穩和信任。這些被高價售賣的混凝土建築,這些被分割出來的一平米一平米,在某些時刻,己強盛於生命質量。
慶長知道定山父親介意這個事情。她在雲和現今只有叔叔嬸嬸,從小關係疏淡,娘家沒有任何人會為她的事情費心。而她知道自己大部分時間,不過是睡在不停轉換的旅途床鋪上。
她也有可能死在去向
不明的路途上。
一所自己沒有投入的房子,本就是他人的,她怎會有占有之心。對方不知道慶長經歷過什麼。慶長不說往事。她早已看得清楚。慶長說,伯父,你不必擔心。我都明白。
如此,再怎樣經濟和精神獨立,為了情感和肉身有人相伴,就必須面對現實的瑣碎庸俗。面對煩擾。面對分歧。所以她從不提結婚一事。在雲和,女孩子如果25歲還沒有嫁出去,就是父母心頭隱疾。
幸好她生活在上海,親人四散離去,身邊則大多是如Fiona這般獨當一面的事業女性。她們活得自在,輿論和環境的壓力不存在。如果按照Fiona的野心,35歲都未必嫁掉。在都會每日潮水般湧出的男子,在辦公樓,商業中心,地鐵站,店鋪,餐廳,健身俱樂部……任何一個地點,任何一個時刻,何止千千萬萬。洶湧人潮里,要尋找到一雙手,一起牽扯到老,又能夠是幾人。
結婚對慶長來說,其涵義已輕省。生命狀態是一件事情。結婚,是另一件事情。它不過是生活實際內容的組成部分,功能性的存在。
時間最終會把它定義為一種習慣一種秩序一種規則一種結構。它只能成為大地的屬性,而不會超越其上。一旦與精神無關,它就成為屬性061
簡單的事物。如同超級市場,是這樣看起來複雜混亂但實質嚴謹有序的存在。使人生活穩定操作輕省,如此而已。
她不再看重它。事實上,她有足夠心理準備,可以迅速決定做它或者不做它。既然她覺得婚姻可有可無,當然也可以選擇春節後與他結婚。雖然他不是她心中等待的那個人。至少,她想,晚上睡覺,身邊有一具溫度恆定的肉體散發呼吸。茫茫人世,身心如此孤獨,且這孤獨曠日持久,漸漸成為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平原。定山是對她的內心世界一無所知也不感興趣的男子。不限制她自由,無需她常伴左右。
他也不懂得她的美,她的飢餓。與之相伴,她覺得安全。
她可以在他身邊,自甘墮落心灰意冷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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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從山頂盤到山底。倉促一個拐彎,開上一條豁亮路途。
呵。左側展現一個巨大空曠的水庫,水量充足,湖面碧藍清澈,風平浪靜,映襯周圍綿延起伏的翠綠山巒。飄帶般延伸到遠方的白色公路。幽深隱藏,而又坦然自處。被無心遺失在此地,又仿佛存在於時間的邊界從未變遷。這乍然邂逅,令人驚動,如同無法瞬間醒來的夢魘,內心分明卻無知無覺。只願跟隨它趨向即將抵達的終止。湖泊、山巒、樹林、天空、道路、空氣、陽光,一切組合呈現和諧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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迅速的,它就被客車甩擲在背後。留於它自身固有的無常和圓滿之中。
這一切出現在慶長視線里,大概兩分鐘。慶長掉過頭,沉浸在因第三章信得。月山梅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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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有時從睡夢中醒來,恍然之間,以為依舊住在Naya家庭旅館。一棟100年歷史殖民地建築,兩層白色木結構房子,灰藍的百葉木窗和木門。走下樓梯,大客廳有接待台,水磨石地板,水晶吊燈,舊照片,玻璃櫃裡陳列古董和手工藝品。後庭花園有一種火樹,每年春天開出紅花,鋪滿泥地上如同火焰餘燼。
她們長租的房間在二樓左側,天頂很高。百葉裝飾褐色低矮柚木家具,舊損硬木地板用清水擦拭乾淨,赤腳走路。一隻灰白色吊扇,轉動時發出咯吱咯吱聲響,夏日午後愈顯悠長。旅館位置臨街,靠近道路、河流和寺廟,能聽到各種聲響波動起伏:摩托車自行車駛過,不同的語言,狗吠,吆喝,鳥鳴,樹葉在風中摩擦,雨水……聲源絲絲滲漏,以一種遞進有序的節奏交替發生。
木百葉窗調節房間光線,使屋內空氣清涼。間隙透出日光,在牆壁上浮動閃爍光影。某種幻象,使幽暗房間在昏睡中似會輕輕移動,發生旋轉。置身於一間客房,如同睡在世界中心,睡在漂浮于波動海面上的客艙,睡在一個喧雜熱鬧的露天集市。這讓幼小敏感的她著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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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都城琅勃拉邦。一座幽靜淳樸的小城,高山與河流圍繞之中的村莊。記憶中的熱,夏季炙烤的陽光。到了雨季,陰濕水氣纏綿不清。熱帶氣候的感受使時間邊界混沌。她自5歲起,與貞諒在此地停留。作為一個據點,不時出發遊歷不丹、尼泊爾,及泰國、越南等整個東南亞地區,最後又回到原地休憩。
香通寺是一座狹小寺院,童年時卻是她的華麗樂園。挑入雲端的檐角,彩虹般遙遠的弧度。牆面壁畫,題材多是宗教故事。陽光下色彩斑斕閃爍出光芒的碎琉璃,組合成連綿樂章:農夫,老虎,豹,猴子,皇帝,伺女,稻田,玉米,農舍,芭蕉樹,河流,菩薩……這些鑲嵌壁畫,成為幼小的她夢中經常進入的勝境所在。
一尊被放置在通道邊的石雕佛像,盤珈趺座,雙手合掌,微低下頜,臉上浮出妙意不可言傳的微笑。僧人為它置起遮擋風雨的木製棚架。佛前供滿香枝、鮮花和清水。它並非在佛堂里高高在上的偶像,散發與世俗打成一片不分你我的氣場,又自有超離意味。貞諒不是教徒,卻示意她跪拜禮佛是一種內心順服,是放下自我持有尊重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