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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是巨大洞穴。要儘快進入能夠通往它內部的秘密小徑。個體在被吞沒的時候,才是安全的。這樣它隱藏了自身危險性。
慶長並非第一次來到北京,對這個城市素無好感。但她喜歡獨自出行的自己。在一個隔閡嚴重的城市中,這種內心安定更為明確。因為知道無需與之產生關係,來去自如。人會與之糾纏不清的,是緊密聯結的城市,在此中託付情感,形成歷史。而那通常因為在其中有發生作用和影響的人。家人,愛人,友人……這些構成決定一座城市在生命中最終的位置。
對慶長來說,雲和,臨遠,上海,是這樣的城市。
23歲。她去黃山旅行。在搭乘的客運汽車裡,邂逅24歲莊一同,上海男子。他們座位排在一起,都是獨自出門旅行。是她的意願所發出的強烈訊息嗎,以此吸引一切能夠完成這意願的要素和形成。夏天烈日炎炎,即使開著窗,吹進來也是烈火般熱風。車廂沒有空調,一車昏昏欲睡旅人,汽車於蜿蜒山道長時間盤旋行駛。安徽剛發生過水災,沿途都是泛濫湖水和漂浮的家畜屍體。
她在雲和,是一個中心廣場連鎖咖啡店的女服務員,渾渾噩噩度日。有時白班,有時夜班,穿黑色衣服綠色圍裙,站在收銀機前賣咖啡蛋糕。忙碌時恨不能三頭六臂,團團打轉。空閒時,靠在咖啡機邊觀察每一個進來和離去的顧客,摸索他們的細節,猜測他們的人生。
深夜打烊之後,她騎自行車,穿越黃梅雨季困頓不振的城市,回去租035
住小屋。她覺得身體裡全都是故事。或者說,那是一種力道強盛的汁液,在血管里躥涌著。需要做出表達和超越。
她還年輕,對人生沒有什麼畏懼。只要能持有心望,存活下去。
生命本身有局限所在,除非有一種行動帶我們脫離狹窄視野,追趕無限。如果沒有超越,存在將是一件寂寞並且快速的事情。
陌生男子困極入睡,腦袋漸漸歪斜,最終靠在她肩膀。出於一種天性的憐憫,她慢慢把他放倒,攤開手心,枕住他的臉使之安睡。
他是無所事事年輕男子。這樣的男子,一般會以貌似堅韌理性的女子為伴侶。在情感關係里,他需要被容納和照顧,自身能量卻不足夠。
他的臉部俊美,眼角眉梢流露出軟弱。穿黑色襯衣,留長髮,衣著講究。正陷身於失控的生活。失業,失戀,吸毒。他的家庭經濟殷實,忍受他為所欲為。
他們一起遊覽黃山,度過5日。看日出,找餐廳吃飯,黃昏時坐在山嶺上喝啤酒,互相拍照,在旅館共宿集體房間,互道晚安。大部分時間默默無言,交談並不歡暢,不知為何,相處卻安寧。他知道她讀過很多書,她還可以寫東西。如果有機會,她想去大城市的GG公司工作。臨別時,他說,你來上海。上海有很多GG公司,你會找到工作。
她是天性靈敏的人,心裡已有直覺和掌握,沉著問他,我們可以結婚嗎。這樣,我可以去上海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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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可以。
是這樣的天時地利人和。命中注定要形成的事總是來得平坦分明。
潦倒的一同,需要帶來強烈刺激的改變對抗生活壓抑氛圍。而她則希望離開雲和,離開過往和陰影的隱藏之地。這種決心如此執拗,早已成為血液里刺耳的呼叫。她獲得機會,打包起歷史,與舊日生活隔絕,即使冒險也必須鋌而走險。事實上,這是她能夠抓住的唯一機會。她沒有錯過。
他對她的信任如同天性,又或許註定等待在此為她接送一程。即使他態度輕率,自知無力給予她安穩,但這依舊是一種勇氣和擔當,為她的激越付出代價。很多年後她為這句應允覺得感激。這句話,並非所有的男人都可以給。事實上很多女人為獲得這應允過程極為漫長而困難。
他的父親長年在國外做生意,一年回來兩三趟。家裡有母親和姐姐。他的母親強韌現實,無法理解一個只相處5天的異地女子,怎麼能夠誘使一同結婚。雖然一同總是在招惹麻煩,卻是她甘願嬌寵的獨子。有多少外地人,想來上海看一看花花世界。總之是鄉下人,貪慕虛榮,心裡先就看輕,認為她有心計,把他們家當成跳板。他們結婚,不過各領一本結婚證。沒有戒指,沒有婚宴,沒有祝福,再無其037
他。這樣將就漠然的婚姻,受到蔑視也很合理。
她沒有父母出面,更無陪嫁。不過是個背景和學歷沒有任何光彩之處,只是試圖努力在大都會求生存的孤身女子。住在他們家,有了棲身之所。得以找到工作,安身立命。從小GG公司3千塊錢月薪做起。6個月之後,被一家外資GG公司挖走,薪水跳到每月8千。一同始終沒有找到工作,窩在家裡打電腦遊戲不分晝夜,與外界失去聯結。
她不怕工作辛勞,唯獨無力周旋於看人臉色鬥智鬥勇。寄人籬下給予世態炎涼人情冷暖最為實際而直接的一課。
6個月後,她搬出去租房子單住,獨立維持生活和開銷。
分居3個月後,一同來找她。
他住在家裡,無法離開家庭,這是他沒有目標的生活所能持有的唯一支撐。她不過是他的一個遭遇。這是現實,確鑿,真實,殘酷,與愛或者感情全然沒有關係。只是各自對所承擔的生活做出的無力反抗。這個婚姻,其本質就是一次反抗。他們以此試圖突破自身某個特殊階段,卻與對方無甚關係。
晚上他睡在她租住房間的單人床上,入睡很快,如同孩童。她心裡沒有依賴,他完全不可依賴,卻被這皮膚和呼吸的溫暖包裹感覺無盡孤涼。她需要感情,無法得到,只能偽裝自己不需要感情。孤身一038
人也要在這個陌生城市裡存活。她需要了解愛的真相,無法得知,只能讓自己相信它並不存在。
早晨醒來,請短假,為他做好早餐。他們有一個事實婚姻,卻不存在實質內容,甚至未曾嘗試照料對方。他吃完食物,停頓片刻,說,爸爸媽媽想通了,希望你回去。他們會給我們買房子住。她心裡閃過疑問,在看到他們如此折騰的分居之後,難道他的父母真的願意為他們未來打算做出付出的行動嗎。他說,房子都看好了,在浦東。
首付他們會出,貸款我們自己交,名字要寫他們的。
呵。真是精打細算的上海人家。付出首付,讓她還貸款,幫他們買下這個房子。名字寫父母,以後假設發生離婚,這個房子就跟她無絲毫關係。他們清楚一同現在沒有收入,以後也未必會有。這般設防,又有什麼可信任的未來可言。他們可以保留她,但要她做牛做馬。她默默無言,站起來,轉身去廚房洗碗。什麼都沒有說。
心已跟岩石一樣再無熱氣。終於把婚離掉。1年的婚姻,在一起6個月。閃婚閃離。她在這個婚姻里,曾想得到感情,結果卻如同他母親所預言,得到一塊此地到彼岸的跳板。這不是她對這個婚姻的企圖。但畢竟在上海留了下來。
年輕活力充沛不知顛覆辛勞。新陳代謝旺盛,傷口在無知覺中自愈,不留創痛。她不詫異自己在環境困頓或變化中的麻木不仁。換工作。換房子。進入雜誌社後薪水跳升,從偏遠地段搬到繁華的靜安寺附近,在鬧市區中心高層居民樓租下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