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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深刻的兩件事。
每天清晨聽到寺廟鐘聲從窗外傳來,天色晴亮,鐘聲沁人心扉。
僧人們托缽化緣,穿赭黃色曳地僧袍,袒露出一邊肩頭,列成一排。
施善的人已等在路上,往缽里放糯米飯和食物。貞諒讓她參與這行列,感受平等虔誠的施與受,以布施及感恩的儀式開始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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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由貞諒帶領,去皇宮附近居所學習當地傳統古典舞蹈。
綿密有序的絲竹,夾雜抑揚頓挫的節奏。一種與世無爭柔馴靈動的心緒。穿上筒裙,盤起潔淨髮髻,插上簪子和鮮花,訓練於優雅有節制地使用手掌手指和肢體。貞諒喜歡看表演。事實上她著迷於抵達的每一個地方的當地舞蹈和音樂,著迷於當地日常生活。
每次去跳舞,經過琅勃拉邦的夜市。活生生流動的盛宴。小帳篷排滿整整一條街,人們遠離近處皇宮所象徵的權力和爭鬥,只求一席之地的安穩。燈火在夜色中微微閃爍,人群施施然或行或停。當地婦女抱著嬰孩擺攤,孩子吃奶,在母親懷裡入睡。布篷下擺出來的物品並無懸殊,不過大同小異。夜市明亮安靜,持續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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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區適合兒童玩耍遊蕩。滾滾烈日,街道上出沒來自世界各地的成人和兒童,尋找相安無事的樂子。騎自行車,步行,奔跑,在溪流里游泳,捕魚,唱歌,嬉戲……旅途中的童年,絕無匱乏。旅館每天各種人出沒。一起居住長久的,有一對巴黎小姐妹,一個6歲,一個3歲,以及來自芬蘭的7歲金髮男孩。父母攜帶他們,在當地逗留半年有餘。
她晚上常與他們一起遊戲,在狹長的燈光昏暗的街巷裡奔跑嬉戲,大聲尖叫,互相擁抱推搡,滿頭大汗。緬梔子的香氣在夜色中愈顯濃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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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在當地小餐館裡吃飯,常吃的是河魚,米粉,手抓糯米飯,春卷,新鮮蔬菜,搭配各種薄荷羅勒等香料。湄公河邊的山巒田地,夜色中如同黑黝黝怪獸形狀。餐廳熱鬧播放電視,貓和狗進進出出。她在巷子裡玩鬧,貞諒喝幾杯寮國啤酒,穿少數民族手織的土布筒裙。她在附近村莊工作,去高山少數民族區域收集紡織刺繡的素材。
3歲小女孩艾米莉,跑累了,爬到她母親身上去,拉下吊帶裙子一邊,讓她裸露出一隻乳房,趴在那裡吸吮。艾米莉母親是生物學者,在當地做研究。歐洲女子身體瘦削,臉部很美,不穿胸衣,在夜色中坦然裸露胸部,與身邊的人如常聊天說話。這場景給她留下深刻印象。她與貞諒,從未有過如此親密的時刻。她有過被哺乳的經歷嗎。
她的身體有沒有吸收過真正的乳汁。這是無從追究的事情。
她在13歲時,最終辨認清楚自己的結構:一個和成年女子共同生活的女童。一個父親角色缺席的女兒。一個孤兒。她的血緣關係,她的故鄉,在一次地震中,被摧毀清除。
高山上風景絕美與世隔絕的村落,一夜之間,山崩地裂。此後連續震盪兩次,所有斷壁殘垣連同埋藏的屍體,覆沒於土地之下。地形發生變化,整個地理區域失蹤。修改後的新地圖,抹消不堪回首的歷史。它的名字,春梅,從此不見。地標自行消失於地球表面。
村莊唯一以奇蹟般方式存活下來的生命,一個5歲女童,申請領養的人實在太多。孤兒院進行調查和面試。沈貞諒加入收養隊伍。她被067
選中。她的經濟穩定,從事藝術性職業,在行業內有聲名。
每一個孩子身上,都有光亮和黑暗包裹。他們屬於自我的果實,不是成人手中的泥土,也不是人世的祈禱。貞諒深知其中意味。出現在她面前,沒有輕率的擁抱,魯莽的熱情,急進的溫情。只是蹲下來,與她臉對臉,專注認真看她的眼睛。那年貞諒27歲,五官不艷美,眼神卻令人難忘。
那眼眸,此刻明明蘊藏微笑時澄澈的溫柔,瞬間便沉落為不可測量的寂寥。這使她的神情呈現複雜,如同一面湖水上的波光粼粼。在日光和雲影中,變幻無法數算的層次和節奏。她穿一條深藍夏布縫製的旗袍,並不講究。一路驅車前來風塵僕僕,女童低頭,看到她繡花鞋子鞋面上刺繡金魚和花枝,紅緞脫了絲。
貞諒輕聲詢問,你喜歡花嗎。她點頭。女子把背在身後的手伸出來,遞給她一束在路邊採摘的野石竹。粉白色花朵,鋸齒邊緣花瓣,像一簇棲息的蝴蝶,綠色細長葉片沾有露水。問她,這花兒美嗎。她點頭。此時,女子才伸手,輕輕拉住她的手,說,你叫我貞諒。這是我的名字。沈貞諒。我給你起的名字叫信得。這是你的名字。你是沈信得。
貞諒開車帶她離開。車子走走停停,經過不同省份,經過大大小小的城市、縣城、村莊。一路她捧著那簇石竹花,在車后座度過漫長三天兩夜。看到太陽升起,然後降落。月亮升起,然後隱沒。女子路上並不多話。有時放音樂,有時抽菸,有時在前面一邊駕駛一邊伸出068
一隻手來,示意與她相握。貞諒的手,骨骼清瘦,掌心粗糙而熱,皮膚沒有保養,可看出做過大量手工活。手背上清晰蜿蜒青藍色筋脈,在薄薄皮膚下面凸起。她撫摸這些滄桑的脈絡,感受其中滲透出來的生命力為之安寧,握著石竹花重又陷入睡眠。
先到北京。貞諒帶她見朋友,來到一所占據整面樓層的高級公寓。她從未見到過這般美侖美奐的房間:古董硬木家具,孔雀尾羽織繡的台布,景泰藍燒制的蠟燭台,絲絨手繡沙發,嵌玉檀木屏風……所有器物在幼年的她看來都在熠熠閃光。許熙年是50歲男子,衣著講究,雙鬢已白,神情和語調沉著,看得出體面優越。他長期在瑞士工作,身份不明。那一天他特意趕回來,等在公寓裡,只為與她們見上一面。
貞諒說,她是我的小朋友。她會和我一起。
他說,你有無計劃送她去學校。
她現在不需要去學校。我們去寮國居住一段時間。
很好。
你幫我把北京的公寓賣了。我不需要這個。我也不會回來。
可以。我知道你最終需要的遠超過這些。
他對她自有放任和寵愛的心意,之間氣氛卻沒有親密貼近。兩人無話可說,冷淡客氣。但都不以為意。
晚上他帶她們去高級法餐廳吃飯,許熙年一身高貴衣飾,貞諒穿舊棉布衫,落拓樸素,長發鬆松挽成髮髻插一根白玉簪。兩人在069
衣著和氣質上並不般配。男子一直有電話,接聽處理事務。貞諒照顧她吃飯,並不教她如何使用餐巾和刀叉,由她任意。也許不覺得有什麼規則需要被遵循和學習,貞諒不注重這些。此後她也一貫實行這原則。
當天晚上,許熙年飛去蘇黎士。貞諒攜帶她踏上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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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何。5歲沒有遇見貞諒之前,所有事情,我的腦海全無印象殘留。她說。
沒有黑暗、碎裂、崩塌、陷落、恐懼、埋葬的記憶。沒有父母和故鄉的概念和形狀,不明了他們的質地和意義。也沒有傷痛存在。她在這個世界上,找不到關於自身生命的憑據,遺失屬於身份的經緯坐標,同時失去對時間的某段印記。這使她感覺到隔絕和完整。這使她的人生輕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