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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愣,不甘心被他說中,故意打岔:“像你這樣測字,我也會,哪,‘唐’邊加一‘土’字,是‘池塘’的‘塘’,我是販鹹魚的;加一‘蟲’字,是‘螗蟬’的‘螗’,我是養蟲子的;加個‘水’字,是‘溏心’的‘溏’,我是賣雞蛋的……”

    測字人不高興了:“小姐,你這不是抬槓嗎!我們測字加偏旁是有道理的,講究‘金、木、水、火、土’,五行八卦,因地制宜,哪有像你這樣胡攪的?”

    我聳聳肩,扔下一張鈔票趕緊閃開,已經轉彎了,測字人忿忿不平的聲音猶自遠遠傳來:“小姐,你別不服,我可告訴你,我加王旁時你無故打斷我,那就是缺玉,近日是要折財的……”

    儘管不信,陰森森聲音仍然令我心驚肉跳。本來還想著小李家在琉璃廠有店面,準備挨家找一找,這下也顧不上了,拐出街口直接走到大馬路上來。  

    一抬眼,猛地發現馬路對面,隔著長長的斑馬線,張楚高挺的身影一柄劍一樣刺入我眼中。

    又遇上了,在這不經意的時刻!

    開在廢墟里的花朵

    隔著人流和車流,我望著對面的張楚,不動。

    他亦不動。完全沒有走過來的打算。

    綠燈。讓車輛暢通無阻,卻讓行人止步。

    我在心裡無聲地重複著一句話:又相遇了!

    世上有多少人,北京有多少路,沒有人可以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為什麼兩個人卻能一而再地偶遇?

    這樣千千萬萬分之一的機會,同他遇上一次又一次。通常這樣的相遇,不是緣就是劫,都逃不過的。

    可是他偏偏還是要逃,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隔著斑馬線,我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不肯跨過來。如果,如果到了下一分鐘,他還是不過來,我,我就要過去了。

    我咬住嘴唇,決定不理會什麼道德與規範,也不顧忌所謂的自尊與矜持,讓驕傲見鬼去吧,我只知道,我想走近他,同他並肩而立,上長城,泡茶館,談曹雪芹,看梅蘭芳。只要同他在一起,做什麼都行,可以去天涯海角,就是在荒山孤島也不寂寞。  

    紅燈亮起來,車流停下來,我像一支小火箭一樣衝過去,衝過去,衝過馬路對面。

    馬路的對面,沒有他!

    他走了!

    他,走,了。

    他不肯等我,紅燈亮了,他走了,他不肯等我。

    我們之間,沒有緣,也沒有劫,什麼也沒有,只是一廂情願的獨自掙扎與奔跑。

    精衛窮盡一生也填不平海,夸父至死也沒有追上太陽。

    一廂情願。

    異樣的寂寞,蝕一樣咬齧自己的心,碎片也不剩下,天地皆空。

    我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心在剎那間被洗劫得一片空蕩,我一無所有了,我的感情,驕傲,希望,與執著,在紅燈亮起的一刻徹底消滅,不剩下一絲一毫。

    路那麼長,人那麼多,車那麼擠,紅燈亮了又滅,滅了又亮,我還擁有什麼?

    流不完的淚,不知道為什麼要流淚?

    我走。

    長長的街道,曲里拐彎,不知道拐向哪裡。下一個街口,有愛我的人在等我嗎?

   

    經過很多很多很多的人,但不是他,再不是他。

    我的心一片空白。空白如夜晚說過“再見”之後的電視屏。

    半塌的四合院門牆上,寫著大大的“拆”字。

    我停住,驀然驚醒,就是這裡,這就是他的家哦,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它還沒有拆掉嗎?它在這裡,是要等我嗎?要等我將童年的感情與它一起埋葬。

    一切都是註定的,是嗎?

    我推開門走進去,心裡苦得流不出淚來。

    這已經是一座死去的房子,上次我來的時候,還僅僅看到零亂,可是這一次,滿眼只剩下陳舊與頹敗。老樹已經不等人家來伐就自動枯死了,廢家俱上落滿了灰,並不足以遮去它們的本色,可是看在眼裡,總覺得已經入土,或者,剛剛出土。到處都是雜草,卻並不茂盛,就好像草也預知死亡,而懶得費力氣出生一樣。枯樹葉和碎紙屑以及破塑膠袋掛在樹上招搖,像幡,為屋子招魂。

    我在樹下坐下來,不思不想,房子死了,我的心也即將死去。如果就這樣沉默地守著房子化土化灰,也許對於我反而是最好的歸宿和解脫。

    從十七年前的雪燈籠想起,到分別,到重逢,到思念與現實合二為一,到所有的希望與渴念摧毀,不,我並沒有做錯什麼,事情從頭來一次,我還是會那樣選擇,還是會一樣地愛上他,卑微而委屈地愛上他。怎能不愛呢?如果一切從頭來過,還是會走到今天。無可躲避。  

    然而,如果一切不是我的錯,又該是誰錯?是天嗎?老天何其欺我!

    遠遠地,是誰在唱?

    “若說沒奇緣,如何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

    怎麼肯就此心事成虛,怎麼肯讓尋找落空,讓重逢是錯,讓未來化零?怎麼肯?

    不知道這樣坐了多久,院門“呀”一聲推開了。我舉起沉重的眼瞼望過去,看到蕭瑟中的張楚。

    心劇烈地刺痛起來,血液在身體內奔騰,四肢卻被禁錮了一樣不能動彈。

    是張楚!張楚!張楚!張楚!

    心在狂呼,可是發不出聲音;熱烈的注視穿透了夜幕迎向他,他一張臉也迅速地褪了色,白紙一樣。

    什麼都不必說了,這一刻,我知道他的心同我一樣,也在被分別折磨著,也在為重逢驚喜著,也在為未來痛苦著,哦,張楚!張楚!

    “房子的拆遷因故拖期了……我路過這裡,便想進來看看。”他終於開口說話了,聲音啞啞的,都不像真的。他自己也覺到了那份怪異,好像言不由衷的說話在此時此地全不和諧似的,說了也等同於沒說。  

    於是他不再說話,卻在我的對面倚著四腳朝天的破爛炕櫃站住了,不語,也不動,就那樣沉沉地望著我,望著我。

    我們的眼睛,在空中交織碰撞,撞成永恆。

    黃昏對著我們包圍過來,無聲無息地拂落,沉重而完整,無遠弗屆,是安慰,也是催促。遊動的夜色像一襲濕衣,挾裹著我的情感,飄出來,飄出來,再也無法自已。

    良久,我在夜色的遮蔽下輕輕說:“我喜歡你。”

    夜色載著我的愛的表白勇敢地悄悄地飛向他,飛向一片寂靜。

    我的淚落下來,那句話仿佛是對我自己說的,或者,它們只是從我心上到舌尖打了個轉兒,根本沒有真正說出口。

    如果它們不能得到回應,我也總算是說出來了,沉默了十七年的情懷,終於在今夜開啟,像一朵月夜的幽曇花,雖然只開一瞬,卻曾艷麗芳華。

    然而,也正因為我終於將心事說出,也就再沒有理由賴在他的身邊了吧,連佯狂的資格也放棄,自尊和矜持都消滅,我只有離開,只有離開。

    可是,就在這時,石破天驚地,我聽到了歷史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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