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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歲。”

    “好。再過十二年,等你滿十八歲的時候,我就回來娶你。”

    “真的?”

    “拉鉤!”

    我伸出手。兩隻凍得紅紅的小手指勾在一起,拉過來,拉過去。

    六歲,尚自情竇未開,卻早早地許下了今世的白頭之約。童稚的聲音,奶聲奶氣,卻十分莊嚴。“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要!”

    一百年,很長了。一百年都不反悔,那是定定的了。於是放心地鬆開手,向地上吐一吐唾沫,再用力地跺兩跺。

    不知是什麼時候傳下來的規矩,但是小孩子都信,歷久沿襲。

    而且還有信物,是他親手雕刻的一個小小的木頭燈籠,蓮花型的,外壁不忘了刻上他的名字:那氣壯山河的“張國力”。

    然後我們就分開了。

    夏天來時,我的家也搬了,一搬搬到台灣去,中間再也沒回來過。

    台北的冬天沒有雪,我常常以為自己會忘記他,可是每每提起筆,他的名字就會自動浮起,於是,我會用心地在紙上一筆一畫地描出:張國力。  

    字體童稚而執著,是刻意的模仿,他小時候的筆畫。

    張國力。生命中最初的文字,一生一世,忘不掉。

    而那個木頭木腦的小燈籠,更是刻不離身。

    那是媒定。一個八歲男孩給六歲女孩的媒定。在大人的眼中它也許只是一時之興的玩物,可是我信,我永遠記得那句“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要”的誓言,那是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加誠摯真切的,它們就像張國力的名字一樣,刻進了我的生命中,永不磨滅。

    對雪燈籠的思念無時或忘,隨著一天天長大,那種思念的意味漸漸多了別的含義。台灣的孩子早熟,早在初中已經開始學大人拍拖。當同學們都在精心實踐自己的初戀故事時,我卻將自己緊緊地封鎖起來,抱著我的木燈籠苦苦地懷念小山村裡的婚約,我告訴同學,我早就有未婚夫了,他的名字,叫張國力。他說過十二年後會來娶我。他到過許多地方,會很多本領,會講故事,會打架,戰無不勝,他說的話,一定算數。

    他說過,十二年後,會來娶我。

    可是現在,已經十七年過去了,他回去過那落雪的小山村嗎?他還記得那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的傻丫頭嗎?如果我帶著我的木燈籠來到他面前,他還會履行當年的約定嗎?  

    蠟燭的淚已經滴干,燭焰嘆息地搖了搖頭,熄滅了。

    不知道今天晚上會做一個怎樣的夢,不知道那個夢中的男人在今夜會不會終於回過頭,他的樣子,像張國力嗎?長大的張國力,會是個什麼樣的英俊青年呢?

    我把木燈籠抱在胸前,睡著了。

    那個青年名叫張楚

    再見到小李時,他問我:“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那兩位女經理呀。有緣吧?難纏吧?”

    “的確讓我見識匪淺。”我笑,又忍不住勾起心事來,“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和她們不是第一次見面,好像早就認識似的。”

    “成語裡管這種交情有個現成的形容,叫做‘一見如故’。”

    “不,不是‘如’故。”我搖頭,“根本就是故舊重逢,我可以清楚地說出她們的某些特徵,比如宋詞是左撇子,而元歌喜吃甜食。我堅信她們就是我夢裡的人,或者,是前世相識。”  

    “你們女孩子就是喜歡故弄玄虛。動不動就是什麼夢中人呀,前世今生呀,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小李不經意地笑,“不就是名字相似嗎?巧合罷了。”

    我不服氣:“你聽說過這樣的巧合?”

    “怎麼沒有?告訴你一個真實故事:小學時,我的同桌姓戴,叫戴小軍。”

    “沒什麼特別呀。標準大陸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孩子的名字。”

    “聽我說完——有一次我們交表格,我無意中看到他父母姓名那一欄,父親叫做庶本,就是‘以庶民為本’那兩個字;而母親姓於,叫文淑,就是……”

    “文靜嫻淑對不對?這也沒什麼特別。”

    小李的眼睛充滿笑意:“這樣分開來念當然沒什麼特別,可是你連在一起讀讀試試。”

    “戴……庶本、於文淑……”我忽然醒悟,爆笑出來,“代數本、語文書!天哪!”  

    “你說巧不巧?”

    “都不像真的。”

    “千真萬確,編都編不出來這樣的巧事。最好笑的是,他父母做夫妻幾十年都沒發現這一點,還是被我無意中叫破的。”

    “天哪!”除了叫天,我已經不會說別的。

    “所以,生活中無奇不有,只不過,你看別人會覺得那是巧合,發生在自己身上,就以為天降大任於斯人,盲目自大起來。”小李勝利地攤一攤手,“其實,把巧合簡單地看做巧合,就什麼事也沒有。”

    聽他這樣說,又好像沒有道理。我笑了:“今天來找我,安排了什麼好節目?”

    “游長城如何?或者去康熙草原騎馬?”

    “太遠了,”我猶豫,“好辛苦,有沒有近一點兒的地方。”

    “那麼,爬香山?”

    “香山?不是說秋天的香山才好看嗎?現在又沒有紅葉。”  

    “誰說香山只能在秋天看?”小李頗維護北京旅遊業的聲譽,“香山是屬於四季美的那種,只不過滿山紅葉時更壯觀而已。但是綠葉如蔭的香山也很美呀,而且山下還有雕樓,有團城舊跡,有臥佛寺,有黃葉村,有曹雪芹故居……”

    “曹雪芹故居?”我立即來了精神。“我要去曹雪芹故居。”

    曹雪芹故居在黃葉村。

    黃葉村在香山腳下。

    香山在北京城的西北角。

    我們到的時候,已經是黃昏,瀕臨閉館,空氣中有種蒼茫的意味,總仿佛在催促: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小李還在買票,我已經迫不及待地踮起腳尖往園子裡望,甬道上有個人影一閃,十分眼熟。他是……

    哦,他是那天送我畫報還幫我付車資的那個青年!我忍不住叫起來:“哎,你!”一邊急追過去。

    可是,看門人攔住了我:“你的票?”  

    “我的票?”我大窘,“正在買呢。”

    好在小李及時舉著票來救了我的駕,看門人還是給了我一個老大白眼:“買了票再進嘛,急什麼?就差那麼幾分鐘?”

    我顧不得回話,拉著小李就往裡跑,可是,庭院裡草木稀疏,人跡雜沓,哪裡還有那青年的身影。

    小李問:“你剛才喊誰呢?”

    “一個男人。”

    “你夢裡那個?”

    “胡說。”我瞪小李一眼,“是在北京才認識的,還不知道名字呢。”

    “他是欠了你錢還是長得特別英俊,讓你唐大小姐這樣緊張?”小李繼續打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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