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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王睦伸出手,握住了王莽的手。那雙乾枯的手,冰冷而虛弱。
「你是知道的,我不信鬼怪,不信神仙,不信一切怪力亂神的東西。但我卻唯獨相信一樣東西的存在。」王莽唏噓了一聲:「那……便是天道。」
「是的,老師您常說,天命在您的身上。可……弟子一直也不明白,為何您將一切鬼神的說法都嗤之以鼻,卻偏偏相信天命這種東西?」王睦點點頭,輕聲問道。
「呵……所謂天命,與鬼神並沒有任何關係。」王莽搖了搖頭:「我只是相信,這個世界有它運轉的法則。所謂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所以我更寧願將它稱為——歷史的規律。」王莽凝視著王睦的雙眼。
第三十四章 廟堂高不高(三)
「歷史的……規律?」王睦細細咀嚼著老師的話。
「人、萬物、乃至整個世界……都各自有著自己的軌跡。我之前一直以為,我就是那個順應天道的人,將會推動著那軌跡,將它們向著正確的方向帶去。因為……」王莽又端起酒杯,滿飲而盡,眼中閃動著無限感慨:
「我來到這個世界,就意味著我是背負著天命的人啊!」
「既然如此,那老師您為何不繼續堅信下去?」王睦沉聲道:「至少,弟子是一直堅信著您的。」
「因為……」王莽蒼涼地笑了一下:「我本以為,改變這個時代,是我的宿命。但我卻越來越懷疑,這個時代是否能夠被我改變了……所謂天命,就是歷史的規律。而我的角色,究竟是順應那規律的人,還是對抗那規律的人?」
「子和,從你在年幼時,我便教你的那些事情,那些道理,你沒有忘記吧?」
「弟子時刻不敢或忘。」王睦肅容道。
「你看……」王莽將桌旁的幾個酒杯拿起,一一整齊地排放在了自己的面前。一邊放下酒杯,一邊在口中數著。
「以貴金屬或是紡織品作為貨幣,不僅難以攜帶與結算,更不便控制發行。貨幣的完美形態,應該是本身沒有任何價值,卻能夠依託國家的信用,在市場上流通的東西——一張簡單的紙片,打著由國家授權,無法被偽造的印記,這便夠了。」
「土地,只要存在著私有,就一定存在著兼併。日積月累,最終的結果一定是極少的一小部分人,掌控了絕大多數的土地。到了那個時候,富可敵國,貧無立錐,國家又怎麼可能保證沒有動亂?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將土地全部收歸國有,而百姓手中所握著的,就僅有使用權而已。」
「奴婢……失去了一切人身自由,甚至連自己的肉體都不再屬於自己。可……這是為什麼?不同的人,天生自然是有區別的。或是家庭貧富,或是外表美醜。但無論是富人還是窮人,美貌或是醜陋,但至少,人一旦生而為人,就應該擁有完全相同,毫無差異的自由與尊嚴!」
「囤積居奇的商人,為了利益而操控物價……若僅僅是奢侈品,那倒也罷了。但如柴米油鹽之類,與民生息息相關,那便必須由國家來進行管控,在一定範圍內,允許上下浮動,但一旦超越了給定的界線,就必須得到控制。」
王莽每說完一條,就在面前排下一個酒杯。但說到這裡時,卻發現酒杯已經用完了。他輕嘆一聲:「凡此種種……都是我想要改變,卻又無法立刻改變的。」
「可是,老師,您已經在做了!」王睦急忙道:「而且,還有我!」
「在做了……是啊,我確實是在做了……」王莽自嘲地笑了笑:「我曾以為,只要有了權力,就可以做到一切我想做的事情。但,我錯了。這些事情,我雖然都在做,雖然已經做得很慢,很柔和,但依舊……永遠在面對著一次又一次的挫折。」
「我不敢馬上取消金屬貨幣,而只是逐漸縮減重量而已。我不敢立刻將所有土地都收歸國家,而只是在一部分的地方推行井田而已。我不敢立刻宣告,普天之下人人平等,而只能先禁止奴婢買賣而已。我不敢將市場上的所有物價都規定死,而只能以國庫收購儲備,在價高時放出,平抑物價而已……」
王莽的面上,淒涼之色越發濃郁,一杯杯地為自己倒酒:「我一直都很清楚,無論怎樣的改革,都不能太過激。然而我已經在儘量放緩自己的速度了,卻依舊面對著……反抗。」
「而且,不是來自某個人,某個勢力的反抗,而是這整個天下的反抗!」
「一個人的肉體我可以消滅,某個政治勢力我可以瓦解,但……當整個天下,都在對抗著我的努力的時候,我又該怎麼辦?睦兒,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王莽稀疏凋零的鬍鬚輕輕抖動著,喚著王睦時,也由表字子和變作了自小的稱呼睦兒。
「弟子……老師……」王睦絞盡腦汁,想要說些什麼來安慰老師,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因為他很清楚,老師現在所說的一切,都是對的。
「我所做的一切,在天下人眼中看來,都是倒行逆施……而自從我登基之後,天下四處發生的災禍,也全都是上天對我的懲罰。」王莽哈哈一笑,笑聲中卻充滿淒涼愴然的意味。
隨後,他的聲音突然輕了下去,低低道:「或許……也真的是吧……我一直弄錯了自己的身份。我不是順應天命的人,而是……對抗天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