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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發現阿四的視線,轉過頭來,視線在他身上轉了轉。
阿四收回目光,看向別處。
“你……那日不是跟了虞陽侯?”忽然,少年開口了,聲音細柔。
阿四愣了愣,回頭,見少年看著自己,似乎正是同自己說話。阿四狐疑,點點頭。
少年看著他,又看看謝臻:“你今日卻是隨謝公子來的?”
阿四再點頭:“嗯。”
“何故?”少年問。
阿四皺皺眉,心中嘀咕片刻,老實說:“謝公子贖了我。”
聞言,少年杏目睜起,看著他,眼波流轉。阿四被盯得一身不自在,正要問他看什麼。卻見少年忽而掩口,輕輕低嘆一聲:“真好。”那目光,竟是妒羨交雜。
阿四看著他,突然明白這目光何意,臉倏地通紅,瞪他一眼,站到別處。
“孌童”二字於他並不陌生,以前在塗邑,誰家男孩亂跑,長輩便會嚇他:“當心被人拐去做孌童!”
初時,他不知道孌童是何意,和別的孩子一樣以為被人拐去做孌童就是被人拐去吃掉的意思。直到來到京城,在王瓚的啟蒙下,他才終於懂得了“孌童”到底是何物。正如王瓚第一次帶他出去,見到一名弱不勝衣的貌美男子,王瓚指著另一個衣飾華麗的中年人,對阿四諄諄教導:“那是他府中的人。”現在那少年的目光,竟如出一轍。
阿四覺得身上一陣寒慄,扭過頭去,不看那少年。心裡正氣哼哼地,忽然,他聽得一陣讚美之聲響起。望去,只見謝臻正一邊向眾人長揖致謝,一邊走了出來。
“回去吧。”謝臻向不遠處對弈的幾人致禮之後,走過來,對阿四說一聲,便往來路走去。
“哦。”阿四頓時如獲大赦,快步跟上。走兩步,他回頭看看,卻發現後面滿園的人都望著這裡,目光滿是期待和遺憾。
聚會似乎還未散,這人就這麼走了?他心裡一陣驚訝。
再看謝臻,卻見那側臉上神色安然,似乎毫無牽掛。阿四心中雖好奇,卻也著實想快些走開,話咽回了肚裡。
待終於坐回車裡,阿四心情已是輕鬆不已。
“我回阿姊那裡。”他對謝臻說。
謝臻淡淡應了聲,吩咐家人上路。車子四周加了帷帳,再不復那日宜春亭會歸來時,路人爭相矚目的盛況。謝臻端坐車中,閉目養神。
阿四一不打擾他,安靜地待在一旁。
車子奔馳向前,走了一段,阿四卻發現方向並未城西,忙出聲叫停。
“我要去阿姊處!”他瞪著謝臻,重複道。
“正是去東市尋她。”謝臻眼睛微微睜開,不緊不慢地說。
阿四一怔。
只見謝臻又閉起眼睛,悠然道:“她今日邀我去東市看一處屋舍,豈不正好。”
羃離
濃雲將下晝的日頭遮得光照淡淡,似將有雨。東市的大街上卻熱鬧不減,商賈們都趕著在收市前將手裡的貨物易出去,愈加賣力地與人還價。
馬車走過集市,未幾,在街邊停了下來,外面的家人請謝臻下車。
阿四首先撩開帘子,跳了下去。他站在車旁,只見這裡離東市並不遠,街道兩旁的屋面都店鋪,行人亦不少。而馬車停著的地方,也正是一間可作商鋪的屋子面前,門敞開著,裡面卻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這時,謝臻也已從車上下來,抬頭看看那屋子,神色恬淡。
“阿姊在何處?”阿四問他。
謝臻卻不答話,瞥他一眼,讓家人留在外面,輕拂廣袖,逕自邁步入屋。阿四見他又不搭理自己,撇撇嘴,跟在後面。
屋子裡有些暗,進到去,卻並不狹窄,地上鋪著一層簡陋的糙席,在謝臻眼裡勉強算得上整潔。怎麼看也是商賈的處所,馥之看這樣的屋宅做甚?他心裡亦不禁疑惑。前面,天光自一道竹簾垂蔽的小門之後透來,謝臻腳步不停,一直走過去。
一陣說話聲隱約傳來,謝臻掀開竹簾,只見院中站著兩個人。馥之一身淡色衣裝,手裡還拿著羃離,卻正與一個中年布衣男子說話,神情愉悅。察覺動靜,二人齊齊望來。馥之看到謝臻,眉間一展,面上浮起笑意。
她的嘴張了張,卻略一停頓,稍傾,微笑改口:“元德。”
“馥之。”謝臻含笑上前。
“阿姊!”阿四高興地跑到馥之身旁。
看到他跟著謝臻來此,馥之並不意外,微微莞爾,望向謝臻。只見他面上帶著一貫的從容淡笑,眼睛卻瞟向那名布衣男子。
“元德,”馥之看看那男子,向謝臻微笑道:“這是我師兄。”
謝臻訝然。
男子一臉和善的笑意,向謝臻一禮:“河間盧嵩,幸會公子。”
師兄?他瞅一眼馥之,想起曾聽人說她清修之處正是太行山。可再面前的人裝束卻全不似方士,心中不由疑霧再起。
謝臻面上卻神色不改,含笑還禮:“原來是盧兄,臻幸會。”
馥之知他心思,對謝臻道:“師兄學得一身精湛醫術,今年出師來到京中,欲在此間開一處藥鋪。”
謝臻更是詫異。
馥之正欲再說,這時,不遠處過來一個人,似乎是屋主,向他們一禮,說後院屋舍已清理乾淨,請盧嵩前去看看。盧嵩答應,向謝臻和馥之告禮一聲,隨那人走開了。
阿四見馥之顧著與他們說話,所談的事同自己也全無關係,覺得無趣。想到方才在門外看到有小販在賣餳糖,又想到懷裡帶著的幾枚銅錢,心中早覺得痒痒。此時,便也見機向馥之說他去一趟門口。
馥之答應,阿四帶蹦地跑了出去。
院中只剩下馥之和謝臻兩人。
“馥之何時有一個醫術精湛的師兄?”少頃,只聽謝臻緩緩開口。
馥之抬眼,見他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早知他有此問,馥之唇角彎彎,道:“他與我同師,自然醫術精湛。”
“哦?”謝臻眉頭微揚:“你師從何人?”
“白石散人。”馥之坦誠地說,面帶淺笑,補充:“自名陳勰。”
謝臻怔了怔。陳勰是何人他當然知道,聞名天下的扁鵲,卻在十年前退隱,不知去向了。沒想到,傳言說馥之拜在門下清修的方士,就是他?謝臻看著馥之,片刻,忽而一笑,看著她,嗓音自喉間低低傳來:“如此。馥之今日邀我來,卻是為何?”
天邊鉛雲的fèng隙里露出斜陽桔紅的顏色,大街上的人流還未散去,仍有賣餳糖的小販背著竹筥守在路旁。
阿四出門就朝最近的一人跑去,小販見來了顧客,笑逐顏開,忙將筥放下來,掀開上面的布。阿四看看裡面的糖,拈起一點碎塊嘗了嘗,覺得不錯,便向小販問價。
“一錢一兩。”小販道。
阿四想了想,道:“一錢二兩。”
小販笑笑:“小郎君,勿說我這餳糖是最好的春餳,便是次些的,一錢二兩也沒處買去。”
阿四皺皺眉頭,心裡嗤了一聲。京城就是訛人,在塗邑,這般成色的餳糖一錢三兩他都嫌貴,只是那時沒錢買罷了。他不再看,向四周望望,走向另外一處。
見阿四離開,小販卻急了,忙沖他道:“小郎君,二錢三兩如何?可不能再少……”話音未落,只聽“嘩”一聲,幾枚銅錢落入筥中,一個豪氣的聲音道:“七錢,來十兩。”
阿四聞言頓住腳步,回頭,看到那人,面上一喜:“都尉!”
張騰騎在馬上,見阿四叫得甜,亦露出得意的笑容。
阿四跑上前去,只見張騰大汗淋漓,身上穿著單衣,卻髒兮兮的,還留著幾處泥印。阿四認出那是蹴鞠蹭下的印子,羨慕地說:“都尉今日去蹴鞠了?”
張騰笑呵呵地說:“正是。我方才在街上路過,遠遠便看到你,仲珩還說我認錯!”
仲珩?阿四一愣,眼睛隨即向他身後望去。果不其然,張騰身後不遠,青雲驄背上一人神色淡淡地瞥著他,正是王瓚;旁邊一匹棗紅白顛駿馬,上面的武威侯顧昀亦看著他,面色無波。
阿四臉色忽而難看。
張騰讓手下僕役從小販手中接過用荷葉包好的餳糖,遞給阿四,問他:“你如何在此?”
阿四猛然想起阿姊也在這裡的事,口裡支吾:“我……嗯,自己走走。”說著,不自然地瞥了瞥身後。
不遠處的王瓚卻沒放過這眼神,順著看去,望見了對面街邊停放著的馬車和家人,心中忽而瞭然。他冷笑,緩緩開口:“哦?莫不是姚扁鵲要行那商賈之事?”
顧昀亦看到了對街,沒有說話,只將目光在那房子上打量。
阿四聽出了王瓚口中的諷刺,登時雙眉一豎:“才不是!我阿姊十五生辰,那是謝公子買下送她的屋宅!”
“叔父說你近來在京中結交甚廣?”院中,馥之望著謝臻,微微莞爾,片刻,不答卻問。
謝臻揚揚眉頭,唇邊不置可否地勾起。
馥之笑意盈盈,繼續道:“阿狐,你相識的人中若有誰得了病,可提提我師兄。”
“嗯?”謝臻愣了愣,隨後,啼笑皆非。
他原先見盧嵩一身樸素打扮,以為資財缺乏,馥之找他來是為幫盧嵩借錢,不料,卻是要他做牽線拉客的人。謝臻看著馥之,心中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堂堂世家貴女,如今竟要拉他混入市井。
“既是陳扁鵲門下,報上其號便不愁病人,何須用我?”謝臻道。
馥之苦笑:“自然如此,可吾師不許透露。”
謝臻眼睛微微眯起,沒有說話。
看著他,馥之心中亦是一陣打鼓。
若說治病,其實廟宮裡便有醫藥,百姓平日裡得些小病,多是往廟宮裡。可裡面巫祝對於醫術畢竟只是略懂一二,神鬼之事飄忽不定,稍微遇到些疑難,便是難辦了。於是,自前朝開始,市中有了醫家的醫坊,宮裡的太醫署百姓碰不得,卻可以去醫坊求醫,醫坊便也漸漸興起。
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醫坊中接觸的多是市井之人和小戶人家,自然低微了些。
馥之明白謝臻出身高門大戶,無端要他給一間醫坊幫忙自然不妥。不過據她所知,京中貴人富家多入牛毛,也並非人人請得起太醫署的醫官,大多也還是要到醫坊請醫的。盧嵩是陳勰弟子,醫術不在話下,待日後名聲壯大,醫坊前途不可言喻。馥之和盧嵩商量過,早已準備好了拿利錢分成來加以遊說,正要開口,這時,只聽一陣腳步聲在背後響起,卻是盧嵩回來了。
“嵩瑣事耽擱,怠慢了來客。”盧嵩歉然地向謝臻行禮笑道。
謝臻微笑,看看盧嵩,又將目光在周圍屋舍轉了一圈,最後,落在馥之欲言又止的臉上。
“足下欲在此開設醫坊?”謝臻移開視線,向盧嵩道。
“正是。”盧嵩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