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而顧昀呢?馥之越想越覺得造化奇妙。他仍是個英俊的男子,或許還更為孔武,卻早已遠遠不再是那“西京玉”所形容的美麗少年了……
**************************************
深秋時節,糙原腹地之中卻仍有美景可觀。
王瓚騎在馬上,雙眼朝四周遙望。只見天空深邃廣闊,一眼望去,乾枯的牧糙在陽光下映著滿眼的金黃,小片的胡楊星星點點,長河蜿蜒流過,綴於其間,卻是一番壯麗顏色。
第一次出塞的軍士見到此景,無不驚嘆,四處張望,似乎總也看不夠,向老兵問東問西,隊列中時而笑聲陣陣。將官士吏知道征戰歡樂難得,除了偶爾聲音過大便訓斥阻止,倒也不去過多約束。
不過,這糙原中除了偶爾跑過一些野物,卻不見半個放牧牲畜的人。
羯人果然都撤過了烏延山麼?望著極目處一片縮得小小的青灰色山巒,王瓚心道。他想起那夜忽然離去的顧昀,心中雖然知曉將來兩軍必有接應,但往羯境的路有許多,或平坦或險阻,卻猜不出顧昀會走哪條。還有姚馥之。那妖女當初只說要出塞,卻不知她跟著顧昀要去哪裡……
對於姚馥之,王瓚覺得自己有些雲裡霧裡。一路上,他按姚馥之所囑服藥,倒未見什麼中毒異狀。不過,他對從妖女那裡的東西都不大放心,曾經將解藥拿去醫帳,請毛醫正分辨一二。毛醫正拿著藥瓶,聞了聞又嘗了嘗,說雖有兩三味辨不出到底是何藥材,卻可斷定是清火去毒、消炎扶正的藥性。
此言自是消解不了王瓚的疑心。也是湊巧,前日王瓚腹痛不止,又尋不見軍醫,一急之下想起毛醫正所言,便吞了點螟蛉子解藥,竟立刻無事了。王瓚疑心這真是毒物發作,恰好,張騰也說腹痛。他靈機一動,也讓他服下那解藥,張騰竟也立刻驚喜地說不疼了。
後來軍醫來到,為他們檢視一番,結論是水土不服,讓他們吃東西當心。
王瓚愈加覺得摸不著頭腦,這藥還可解水土不服?
**************************************
還未到午時,日頭已經像火爐一樣炙烤著大地,風掀著熱浪,翻滾著襲向眾人。
兩萬騎兵默默地行進著,皮製的甲冑被曬得發燙,卻無人敢脫下,馬蹄踏在綿軟的沙上,發出乾癟而單調的摩擦聲。
馥之學著沙漠游商的樣子,用大塊的白布把自己的頭臉和大半個身體都包了起來,再熱再出汗也絕不放開來。
餘慶看看馥之,咽咽幹得冒火的喉嚨,又避著日光低下頭去。剛進大漠的時候,他和田文曾對她這般裝扮覺得好笑,可沒過兩天,他們就恨不得把鋪蓋上的布也拆下來遮在頭頂了。
行伍前頭,顧昀望著面前的沙海,沙子在烈日下晃眼,他的雙目微微眯起。算起來,進入大漠已經過了六日,從頭兩天見過一片綠洲到現在,眼前除了偶爾出現的幾棵棘糙,便只有一望無際的黃沙。
薪柴難尋,行伍中的薪柴早已燒光了,雖然大漠中也能找到些柴火,卻不足以支撐兩萬人。從前天開始,篝火就再也燃不起來了,軍士們擠著將就了兩夜。
不過,沙漠中行軍,最可怕的不是毒蟲,亦不是酷熱和寒冷,而是缺水。大漠乾燥,又兼趕路前行,眾人帶的水比預料中耗費得要快,近兩天來,因缺水而中暑倒下的人越來越多。行伍中的將官不斷向軍士們鼓勵,說他們的嚮導常常進出大漠,很快就會帶著他們找到綠洲。可是這樣的話每天重複,將官們自己也口唇乾裂了,綠洲卻仍然不見蹤影……
“將軍!”正想著,突然,前方一騎匆匆奔過來,卻是前鋒曹讓。
他看起來滿臉振奮,打馬疾馳到顧昀跟前:“將軍!前方五里有綠洲!”
“哦?”顧昀精神一振,抬眼朝遠處望去。
“綠洲?!”身後眾人也一下驚喜起來。
“可看得確切?”顧昀問。
“確切!”曹讓抹一把臉上的汗,笑道:“嚮導說那正是綠洲!”
眾人大喜。
顧昀心頭亦鬆開。
沙漠中有幻象,昨天,軍士們突然發現遠處出現一片樹影,歡呼起來。正要奔上前,嚮導卻阻止,說那是海市蜃樓。眾人起初不信,待走前,卻發現果然一片虛無,不禁大失所望。
沒想到,今日卻果然見到了綠洲。顧昀心裡高興,卻依舊沉穩,轉頭對傳令官命令道:“吩咐下去,速往前。令各伍長管束行伍,不得爭先。”
傳令官大聲應下,策馬馳向後軍,
消息很快傳到了馥之這裡。三人聽到前方有綠洲,皆興奮不已。
周圍的軍士也是滿面喜色,有人按捺不住要趕往前方,引得隊列中的伍長士吏出來呵斥,不許他們失了秩序。
“我等本該在前。”餘慶被一名軍侯責令回到原處,惱火地說。
“綠洲就在不遠,慢些也渴不死你。”田文笑斥他。
馥之微笑地看著他們,沒有說話。這幾天她一直小心飲水,又不像軍士們那樣耗費得多,到昨夜還存了一點,日出後卻已經喝光了。正愁此事,所幸得天無絕人之路。
終於望見遠方樹影的時候,眾人又是一番熱鬧。許是嗅到了水的氣味,馥之的座騎鼻子噴了噴,似乎很是歡喜。
隊伍的行進卻慢了下來,好容易進了綠洲,只見這裡長著大片的胡楊和低矮的棘叢,中間,一潭泉水映著已經掛在正空的太陽,格外清亮。
早有將官士吏守在泉邊,教軍士將人馬分來,輪次以水囊取水。
“扁鵲將水囊給我,留在此處看馬便是。”走到一棵胡楊下,田文對馥之說道。
馥之答應,將他們二人的韁繩接過,連同自己的座騎一道栓在樹幹上。
見田文和餘慶朝泉水走去,一匹馬兒打了個響鼻,刨刨蹄子,似乎想跟著走。馥之拍拍它的頭:“且等著,稍後才到你。”
馬兒耳朵動了動。馥之笑笑,望望頭頂的胡楊枝葉,伸手將包在頭上的巾布拉下來。頸間霎時一陣清涼,樹木的濃蔭罩在臉上,馥之甚至覺得自己上次站在樹下是已經是上輩子一般遙遠的事了。
她朝四周望望,胡楊黃葉滿枝,燦燦地遮住藍天。再望望不遠處的泉水,馥之忽然有一種奇異的熟悉感。仔細回憶,她記起來,上次隨叔父去氐盧山,似乎也曾在這樣一片綠洲中待過……想到這裡,馥之心中一陣欣喜,行伍到底比商旅快上許多,那時他們走了將近二十日才到的地方,顧昀的大軍只用了六日。她又不禁向北方張望,心砰砰跳起來。記得那時,他們再走不足三日就到氐盧山了,而現在,也許明日或後日,她就會看到叔父……
“扁鵲!”這時,不遠處傳來餘慶的聲音。馥之轉眼望去,只見他和田文笑嘻嘻地回來了。兩人肚子鼓鼓的,手裡的水囊也又脹又沉。
“扁鵲先飲,不夠飲完再取,那泉水可足呢!”餘慶道。
馥之謝過二人,接過水喝了一口。許是人多攪渾了,水裡有些沙土味道,卻是許久不曾嘗到的清涼甘甜。她正要再謝二人,忽然聽傳令官在遠遠地喊,說左將軍命令將士們在綠洲中暫歇,下晝繼續趕路。
“下晝就走?”餘慶聽到之後滿臉失望:“我還道今夜可宿在此處。”
“做夢。”田文瞥他:“我等只帶了十日口糧,半日都耽擱不得。”
**************************************
太陽光依舊辣辣的,綠洲里到處是人,卻靜悄悄的。軍士們都躺在了樹蔭下歇息,趁這難得的清涼養精蓄銳。
馥之想著氐盧山就在不遠,一時竟有些睡不著。她看看正躺在幾步外打鼾的田文和餘慶,輕輕起身。
乾燥的黃葉鋪了滿地,腳踩上去,沙沙地脆響。馥之怕吵到他們,把腳步放輕,小心地朝前面走去。
胡楊林一直長到了水邊,樹蔭也一直遮到了水邊。馥之挑一個人不多的地方,在水邊蹲下身。
沙漠中的泉水格外清澈,透亮得可以看到水底白色的細沙。水邊的淤泥上,留著些奇怪而小巧的腳印,馥之想,平日裡,此處也許會有些沙漠中的獸類來飲水。不會現在是看不到了,馥之朝水潭四周望去,幾名軍士零零散散地坐在泉邊,有的在洗漱,有的在低低說話,見馥之打量,紛紛瞅過來。
馥之低下頭去,將自己的巾帕放到水中洗了洗,再拿起絞乾。她把巾帕覆在面上,深吸一口氣,片刻,把巾帕取下,細細拭面。
突然,身後傳來一陣腳踩落葉的聲音,馥之一驚,轉頭望去。太陽從胡楊的fèng隙中漏出,正落在她眼睛上方,馥之眯眯眼,卻見顧昀一身甲冑,手中提著盔,已經站在了她的跟前。
商旅(上)
馥之怔了怔,片刻,神色自若:“左將軍。”
顧昀略一頷首,許是陽光仍熾烈,他的眉頭微微微鎖著,顯得眼睛的輪廓更為細長。他瞥瞥馥之,語氣淡淡:“扁鵲不歇息?”
馥之淺笑,轉回頭去:“將軍不也未歇息。”
顧昀沒有說話,只聽一陣沙沙的腳步聲,待馥之再瞥去,顧昀已經在離她一步開外的地方坐了下來。
馥之有些詫異,看著他。
顧昀沒有理會馥之。只見他將頭盔放在一旁,又伸手將護胸甲冑下濕透的領口拉了拉,向後仰倒,躺在鋪滿了胡楊落葉的地上,自顧地閉上眼睛。
馥之卻雙目瞪起,片刻,收回目光,低頭看看手上的巾帕,繼續浸到水裡清洗。平靜的水面被掬起的水花打亂,漣漪層層漾上池邊。
心裡頭有些怪怪的。
跟著舅父多年,馥之對禮法教條原本也早是一副陽奉陰違的心思。可這般身份的人在她面前敞衣仰躺,馥之卻的確還是第一次見到。
“……京中子弟!嘖嘖!”馥之想起去年從御史中丞位子上告老還鄉的舅公提到京城紈絝時,那一臉鄙棄的表情。
“明日入夜前可至氐盧山。”
這時,顧昀的聲音突然緩緩響起。
馥之心事被觸及,抬起頭。
只見顧昀的眼睛睜開了狹長的fèng隙,看著她:“先前約定之事,扁鵲須牢記。”
馥之知道他在提醒白石散人的事,唇角彎了彎,不答卻問:“將軍尋陳扁鵲,所為者何人?”
大風吹過,胡楊葉子沙沙地響,漸漸平靜的池面又微微皺起。
顧昀盯著馥之,眸光如墨。片刻,卻轉過頭去,重又閉上眼睛。
“我亦為我叔父。”
**********************************
到了下晝,眼見日頭西移了,將官來傳令,讓眾人即刻出發。
餘慶揉著眼睛,望望天空,長長地打了個哈欠,臉上卻是滿足的笑容。
晌午睡了一個難得的好覺,上路時,軍士們的精神顯然高漲了許多,連馬都比素日跑得輕快。馥之身邊,以前那兩個在日頭下如霜打茄子般的人恍然已經不見,餘慶和田文興致很好,兩人沒完沒了地聊了好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