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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說話間,姚虔寢室已至。早有家人入內報知,姚虔已披衣坐在榻上。
“伯明。”姚虔在榻上見到謝昉,微笑一禮。
“少敬。”謝昉忙上前將他扶住。
二人多年不見,兩兩相看,皆有感慨。姚征和鄭氏亦走上前來,探望姚虔病況。
一番噓寒問暖,家人已將席設好,眾人各自坐定。
“伯明此來京中,可欲復當年風雅?”姚虔含笑地向謝昉問道。
謝昉笑起來,撫須搖頭:“某不復少壯,怎再提當年?不過閒來行走會友罷了。”
“哦?”一旁的姚征笑道:“伯明來得正是時候。過幾日夏至,京中士人往玄武湖賞菡萏,伯明若至,必可遇上好些故人。”
謝昉微笑頷首:“自當前往。“
姚虔看看坐在謝昉身旁的謝臻,笑了笑:“令郎文采卓著,來京時日短短便得陛下賞識,著實可賀。”
謝昉看看謝臻,微笑道:“犬子不足誇獎,少敬過譽。”
馥之坐在姚虔榻前,瞥向謝臻。只見他面含淺笑,從容而不乏謙遜。從入府以來,他甚少說話,只跟隨長輩身側,一派澹然的君子之態。
忽然,謝臻將目光投來。
馥之唇角彎了彎,轉開眼去。
“阿嫣 ……”鄭氏將果盤裡的一隻葡萄剝開,正要遞給姚嫣,發現她全神貫注地望著前面。
鄭氏順著她的目光瞅去,心中倏而瞭然,卻不再做聲,將手裡的葡萄緩緩放入口中。
“前幾日,郭氏女君說要邀我等游湖,如今怎無動靜?”
李府中,姚嫣與李氏姊妹在房中練習繡藝,姚嫣將繡了一半的蘭花絹帕看了看,忽然問道。
“她啊,”李瓊看著手中的針線:“等著做皇后的人,自然不可再像從前貪玩。”
姚嫣一訝,抬起頭。
未等她詢問,卻聽李珠開口道:“阿卉做皇后?”
她“撲哧”地笑了聲:“她那般身量,穿上翟衣便看不到了。”
李瓊也笑,卻不服氣,停下針線:“她母家可是郭氏。”
“郭氏又如何?”李珠不以為然:“自今上即位,後位一直空到現在,阿卉前面還有幾個姊姊,若郭氏做得皇后,怎會一個個都嫁去了別家?”
李瓊想了想,似覺有理,也不再反駁。忽然,她像想起了什麼,轉向姚嫣:“是了,我聽太常卿府中女君說,選後的女子名冊中,也有阿嫣哩!”
姚嫣聽得此言,吃了一驚:“我?”
“還裝不知!”李珠佯怒地打一下她的手臂,笑嘻嘻地說:“阿嫣那日的深衣最是出眾,我看那殿中無人可比。”
“我那時就覺可惜,”李瓊也湊來打趣,嘆一聲:“若我未許人家,定也要著深衣走上一遭。”
李珠笑她:“那時滿殿皆深衣女子,說不定陛下看倦了,就單看中了你。”
李瓊反笑她:“這麼說,阿姊也未著深衣,陛下可也看中了你?”
二人戲謔地說了一通,各自歡笑起來。
姚嫣亦笑,心卻漸漸發涼,看著手中絹帕上的半邊蘭花,只覺針線怎麼也捉不穩……
一場小雨下過,正是涼慡。
鄭氏覺得身體有些睏倦,回到房中,躺到榻上小睡。
沒過多久,忽聞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未幾,房門被推開。
她睜開眼睛,只見姚嫣走了進來,頭上的羃離還沒有解開。
“阿嫣?”鄭氏訝然,坐起身來,微笑道:“不是說去李珠姊妹那裡習繡,要遲些回來?”
姚嫣沒有回答,站在鄭氏面前,解開羃離。
“阿母,選後名冊中有我?”只聽她問道,聲音低低。
鄭氏怔了怔。
姚嫣看著她,雙眼定定,滿是惶恐不安。
鄭氏笑起來。
“阿嫣。”鄭氏牽過姚嫣的手,拉她在自己身旁坐下,柔聲道:“可是擔憂選不上?阿母同你說過,京中貴人雖眾,論家世卻鮮有及得上你,阿嫣……”
話未說完,姚嫣卻掙開她的手,站起身來:“我不做皇后!”
鄭氏一愣,隨即面色沉下:“阿嫣!”
姚嫣眼圈通紅,聲音微顫:“我不入宮!”
鄭氏與她對視,片刻,面色卻漸漸緩下。
“你坐下。”鄭氏慢聲道。
姚嫣看著她,手裡抓著羃離,一動不動。
鄭氏也不再重複,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想謝家公子,可對?”
姚嫣一怔。
“做母親的豈不知自己女兒的心思,”鄭氏看著她,語聲柔軟:“懷春思慕,女子誰人不曾?”
一番話直透心底,姚嫣仍睜著眼睛,卻羞紅了臉。
鄭氏笑笑,再拉過她的手。
姚嫣猶豫了一下,不再反抗。
“我兒可曾想過,謝郎何處教你喜愛?”鄭氏緩緩問道。
姚嫣聞言,臉上卻更紅,她又羞又窘,卻答不上來。
鄭氏莞爾,輕撫她的手:“你想不清楚,阿母替你說。謝郎風采絕世,人中翹楚,得伴其身旁,亦光采無限,教天下艷羨,此乃女子之殊榮,可對?”
姚嫣睜大眼睛,覺得這話似有偏頗,動動嘴唇:“我……”
“稚兒。”鄭氏卻將她的話打斷,聲音稍重:“只是我兒可曾想過,你對謝郎一片情義,謝郎心裡可有你?”
姚嫣一愣。
“……臻上月拜訪姚尚書府上,曾遇女君。”心中憶起那天,他微笑道。
“……虔叔行遠了,再遲可難尋。”他語氣淡淡,轉身離開。
“阿嫣,”鄭氏懇切地望著她:“今上亦正當年輕,雖貌不及謝郎,卻是一代有為之君,天下男子,誰人及得?皇后立於君側,論及殊榮,天下女子,又誰人及得?”說著,她唇角彎了彎,看著姚嫣的眼睛:“阿嫣可曾想過,縱是你馥之姊將來嫁了謝郎,見到皇后,亦須稽首大禮不是?”
姚嫣怔忡地站著,雙目黯黯無光。
鄭氏見她這般模樣,心中亦是不忍,嘆口氣,拉拉她的手:“阿嫣……”
突然,姚嫣將手一甩。
“阿嫣只要謝郎!”她雙眼迷濛,澀著嗓子大聲道。說完,轉身朝外面跑去。
“女君……”門外傳來一聲驚叫,未幾,辱母匆匆進來:“夫人,女君這……”
“由她去吧。”鄭氏覺得疲倦不已,揉揉額頭,在榻上躺下,吐一口氣:“會想明白的。”
四十三章
夜晚,蟲鳴自庭中陣陣傳來。傅氏仍身著白日裡的衣飾,坐在席上,緩緩撫箏。
忽然,“砰”地一聲,門被撞了開來。
傅氏嚇了一跳,抬頭望去,卻見是溫容。
他面色陰沉,走進來之後,一揮手,門又重重闔上。
“又喝多了。”傅氏看看他,輕笑了聲,站起身來。正欲出門喚家人準備熱湯,忽然臂上一痛,她幾乎驚叫出聲。
“你瘋了!”傅氏惱起,瞪向溫容。
溫容卻盯著她,面上無一絲平日裡的玩笑之色。
“他何時來到?”溫容問,聲音沉沉。
傅氏怔了怔,明白他此言所指,笑起來:“還說你未喝多,他下月才來,你莫不是忘了?”
溫容面色緊繃,片刻,鬆開手。
他走向木榻,在沿上坐下,一語不發。
傅氏察覺到他的異樣,走過去,疑惑地問:“何事?”
“此事須速。”溫容低低地說。他盯著面前的燈台:“承光苑的陶六,昨日不見了蹤影。”
傅氏亦吃一驚:“陶六?”她忙走到溫容身前,緊盯著他:“其餘人呢?”
溫容搖頭:“無事。”
傅氏頷首,面色稍解。“許是巧合,”她寬慰道:“內侍出宮乃平常之事,或是陶六大意,未知會……”
“婦人之見!”她話未說完,溫容轉頭急急斥道:“陶六雖非心腹,若其果出了差錯,我等危矣!”
“那……”傅氏遲疑地望著他。
溫容沒有說話,手掌蜷起,露著發白的骨節,目光漸漸凌厲。
淡香如蕙如蘭,從香籠中緩緩漫起。戚氏坐在一旁,將罩在上面的羅裙翻起,嗅了嗅。
鏡前,馥之靜靜端坐著,侍婢立在身後,將她的烏髮掬起,用篦子細細梳開。
馥之望著鏡中,當侍婢將頭髮向兩邊分開時,馥之抬手,止住她手中的篦子。
“梳作倭墮。”她輕聲道。
侍婢愣了愣,隨即應下,將頭髮重新梳攏。
“女君向來素淡,今日緣何這般用心?”戚氏笑意盈盈,一邊將熏好的羅裙掛到椸上,一邊道:“卻是好事,這才是貴女所為呢。”
馥之轉頭看看她,含笑不語。
馥之素愛菡萏,立夏賞菡萏乃本朝興起的風俗,馥之覺得合意,每年必往。今年來到京城,恰逢玄武池花開,本是美事一樁,姚虔卻身體病弱。馥之思及此,本已打消念頭。姚虔知曉後卻笑她迂腐:“叔父身體已是這般,馥之即便一刻不離也是無改,半日而已,但去何妨?”
馥之聽得這般言語,正猶豫,昨日,顧昀又遣人送信來,說他立夏之日亦往玄武池。兩人多日未見,馥之這才打定了主意。
安頓好姚虔的膳食,又交代過奉藥的侍婢,馥之來到姚虔處,不放心地叮囑道:“馥之就在玄武池畔,若有事,遣人來尋便是。”
姚虔看著她,目光從秀致的髮髻落到馨香暗送的羅裙上,微笑頷首:“馥之但往。”
碧空萬頃,麗日高掛,謝臻隨父親謝昉來到京城東郊的玄武池畔。待馬車停穩,他先下來,又到謝昉車前攙他下車。
謝昉雙腳落地,望向面前,只見晴空下,寬闊的玄武池水面上碧葉接天,正是一派入夏勝景。微風拂來,清香暗送入懷,時隔多年而重遊,謝昉只覺心曠神怡。
“我兒可記得,為父當年攜你來京,亦是菡萏花開之時。”他面露笑容,對一旁的謝臻道。
謝臻頷首:“臻記得,父親當時曾攜臻賞菡萏,正是此地。”
謝昉微笑,同他一道沿著池畔的白沙小徑緩步向前。
池中菡萏生長多年,甚為繁茂。不少人乘扁舟行入其中,竟不見身影。高大的蓮葉在水面投下濃蔭,只從裡面傳來吟唱的歌聲和琳琅笑語,時而闖出一舟,露出女子芙蓉般的面龐,與葉間盛開的菡萏相映,更襯人美花嬌。
游湖的士人不少,未走幾步,幾人結伴迎面而來,竟是謝昉故人。一番見禮,眾人興高采烈,請謝昉父子與他們一道去池邊的樓台上共飲。
謝昉欣然應允,回頭看謝臻,卻發現他正望著別處。
“可曾與他人有約?”謝昉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