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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臻笑笑,緩緩道:“他們比我急,慌甚。”說罷,將書翻開,繼續看書。
出逃
巴郡東邊的蒲嶺中,樹林的顏色已經漸漸蕭索。
蔡纓走到廂房的屋檐下,只見陽光明亮,與滿地落葉的金黃襯得鮮艷。不遠處殿上的敲磬聲叮叮傳來,在寂靜的庭院中顯得格外響亮。蔡纓看了一會,轉身走回房中。
心中卻難以平靜。她來到白露觀已有兩日,明日就是母親忌日,卻遲遲未見蔡暢的消息。如今巴郡形勢,她著實猜測不得。王太子遇難,郡人都說是朝廷下的毒手,濮陽王卻對蔡暢這朝廷派來的丞相恭敬無改。蔡暢到王府上探望時,濮陽王還曾親自出來迎送。
可濮陽王越是這般,蔡纓越是放心不下。若非母親十年法會這般大事,她是決計不離錦城的。
蔡纓在榻旁坐下,打開自己的行李,一方木匣正在其中。
這個木匣蔡纓很熟悉,裡面有她母親的遺物,每年忌日,蔡暢都會將此木匣奉在靈前,憑弔一番。
“……阿纓先將此物帶去,早晚供奉,萬事須聽從真人交代。”臨走前,蔡暢將木匣交給蔡纓,囑咐道。
蔡纓將木匣開啟,裡面,一綹頭髮端正地放在白絹上,青線扎著,正是母親當年所留。睹物思人,蔡纓嘆口氣,將木匣闔上,捧著它起身走向前堂。
謝臻晨早起來,剛洗漱完畢,便聽得家人來報,說郡守劉堪已經到了。謝臻答應一聲,從容地整理一番衣冠,走出門去。
堂上,劉堪果然已經等候在此。
見到謝臻錦袍玉冠,劉堪目光一動,滿面笑容地上前作揖:“使君今日風采甚卓著。”
謝臻淡笑,還禮道:“府君來邀,臻豈敢失禮。”說著,似一思索,向劉堪問道:“今日隨府君去看郡兵大營,這般穿著可是不妥?”
劉堪聞言,忙搖頭而笑:“使君此言差矣,怎會不妥?”
謝臻亦笑,與劉堪相互揖讓出府。
門前,郡兵佩刀執矛,將劉堪的車駕擁在正中。馬朱與一幹家人亦引著一輛馬車出來,謝臻神色從容,與劉堪一禮,坐到車上。
車駕在從人的前呼後擁之中緩緩走起,日光照在郡兵的矛頭上,泛著白花花的亮光。
待到了街上,卻是熱鬧非凡。劉堪坐在車上,發覺兩旁不知何時聚集了許多士庶百姓,越來越多。
“那是明珠公子謝郎!”他聽到有人大聲喊道。
劉堪一驚,轉頭望去。只見路旁士人平民似乎愈加激動,紛紛圍堵過來。
後面的車上,謝臻正襟危坐,頰邊掛著溫文的微笑,恰如明珠般光彩照人。
錦城百姓久聞這位鹽務使美名,可他平日裡出行皆乘帷車,從未在大庭廣眾之下露面。今日難得見到真容,眾人不免喜出望外,皆爭相一睹。
人群愈發擁堵,塞得車馬難行。郡兵忙揮動手中的長矛,將攔路的人呼喝開,艱難前行。
好不容易出了大街,前面,水道橫穿錦城,兩岸以長橋相連。正逢圩日,水道開閘同行,時而有舟楫在水道上穿梭來往,運送貨物。
百姓仍欲跟隨,劉堪甚不耐煩,命郡兵把住橋頭,讓車駕先過。
這時,水道兩岸忽而傳來一聲驚呼。
劉堪望去,只見一艘大舟滿載著貨物,正朝長橋駛來。那上面的貨物堆得高高,似乎可撞得橋底。
劉堪一驚。
“不成!不成!”岸上的人朝舟上大叫。
舟上的幾人亦是一團忙亂,趕緊撐出長竿,眼看著貨物要與橋底相撞,倏而停下。眾人皆鬆了一口氣。
這時,劉堪突然發現後面的車駕停了下來,望去,卻見謝臻已經棄車。他不知何時寬去了外袍,露出裡面的一身勁裝,跨出橋欄,輕捷地跳到貨舟上。
事出突然,旁人皆詫異不已,待劉堪大聲教人阻止,謝臻的隨行幾名家人卻不知從何處拿出刀來,將來人逼開。
劉堪心中大叫不好,忙又大聲喝令郡兵,無奈郡兵正在橋頭忙著與百姓糾纏,待趕來,謝臻和一眾家人已到了貨舟上。
早有一隻輕便的小舟侯在一旁,謝臻下到舟上,回頭向橋上目瞪口呆的劉堪露出笑容,朗聲道:“府君!軍營之約,謝某難從,恕先行一步!”
說話間,小舟已行出幾十丈遠,劉堪氣急敗壞,命郡兵放箭,剛取了箭來,橋下貨舟突然前行,貨物與橋底相撞,眾人站立不穩,被震得幾欲倒地。
帶劉堪驚魂未定地扶著橋欄望去,水面上只剩幾道碧波蕩漾,卻哪裡還有那小舟的影子!
“謝臻就這麼走了?”濮陽王府中,王欽坐在榻上,往手中的茶湯輕吹一口氣,不緊不慢道。
前面,劉堪面色發白,身上早已出了一層冷汗。
“是。”他低聲道。
王欽瞥他一眼,繼續道:“水道出了錦城直通大江,江口也有郡兵把守。
“小臣曾領人往江口追趕,在江邊找到了謝臻的空舟,往江口查問也一無所獲。”劉堪眼也不敢抬,低頭道。
“謝臻不知所蹤?”王欽道。
劉堪艱難地咽咽喉嚨,忽然向王欽一拜:“小臣……小臣疏忽,罪不可恕。”
王欽沒有說話,過了會,他忽而輕笑起來,放下茶盞:“府君何以這般自責?區區謝臻,走了便罷。”
劉堪驚異抬頭,王欽看著他,面帶淺笑。
“王公……”劉堪心中驚疑不定,結巴道。
王欽仍是笑,搖搖頭,語帶安慰:“府君與寡人相交多年,莫非還不知寡人脾性?謝臻狡詐,被麻痹的何府君公一人?寡人斷不介懷。”
劉堪聽得這番話語,心中一陣激動,連聲稱謝。
王欽唇角微彎,擺了擺手。
隔日,往京中的使者回到錦城,帶回一隻漆棺,裡面據說裝著王太子的遺骸。
消息傳出,滿城皆驚。
王府中更是慟哭聲又起,據說王后看到那燒得面目全非的遺骸,當場暈厥,王欽亦悲痛欲絕,臥榻不起。至此,一直擺在靈堂上的棺木也有了實在的名聲,喪禮正式開始,弔喪者盈門而至。
夜晚,正當萬籟寂靜之時,濮陽王府外,忽而一片嘈雜。
吵鬧聲驚動了王欽,他步出府前,只見火光滿目,長史李復及一眾臣子站在階下,後面是王府戍衛士吏,站得密密麻麻,戈矛如林,鐵衣寒光照人。
見得王欽出來,李復跪下,向他長長一拜,大聲道:“太子京中遇害,兇手逍遙,而朝廷無所作為。我等追隨王公已久,今實不忍旁觀!”
王欽皺眉,喝道:“爾等欲反耶?”
李復大聲道:“王公同系天家血脈,龍章鳳姿,豈為小兒所辱!今日我等既來此,即置生死於度外,雖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王欽瞪著李復,正待喝斥,王瑾卻突然走出來,一下跪倒在王欽面前,泣道:“豈父王為兄長討還公道!”
話音落下,身後眾人群情激昂,皆隨著振臂高呼:“請王公為太子討還公道!”
王欽看著眾人,好一會,長嘆一聲。
“取寡人權杖來。”他對身側的內侍道。
內侍應聲,轉身入府。未幾,捧著一物走出來,正是朝廷頒下的濮陽王權杖。
王欽拿過權杖,面向府前,目光炯炯,在眾人間慢慢掃過。
只聽他沉聲道:“今上聽信佞臣之言,妄加猜測宗親貴戚,苛待日甚,開朝開餘年來未之有也!今日,寡人興兵討逆,以正天道!”
眾人聞言,皆鼓舞不已,喊聲震天,誓隨之聲此起彼伏。
李復等人紛紛下拜,激動道:“我等誓隨王公左右!”
王欽手握權杖,望著被火把光染得金黃的天空,雙目中深沉如海。
白露觀文清真人聽得弟子來請,忙走到觀前去看。只見蔡纓站在車駕前,滿面怒容地瞪著幾名攔阻的弟子。
文清真人心中明了,一抖拂塵,走上前去。
“女君這是何故?”文清真人讓面帶笑意,向蔡纓問道。
蔡纓見他出來,按捺下火氣,一禮,道:“真人,家母法事已畢,纓告辭。”
“哦?”文清真人看著她,片刻,讓弟子們下去。
“女君不可返錦城。”文清真人斂起笑意,緩緩道。
“為何?”蔡纓心中一沉,緊盯著她。
文清真人沒有回答,卻問:“蔡公交與女君那木匣,女君可帶在了身旁?”
蔡纓一怔,點點頭:“在。”
文清真人嘆口氣:“女君現下便將它打開。”
蔡纓疑惑地望著他,忙將木匣從車上取出,小心打開。木匣中,一綹頭髮置於白絹上,與往日所見並無分別。
“將白絹拿開。”文清真人道。
蔡纓一眼翻開白絹,卻見下面放著另一綹頭髮,還有一塊絹布和一張紙。不祥的預感壓在心頭,蔡纓伸手拿起那綹頭髮,指尖微微發抖。
那頭髮像是新割下的,摻著些花白,與蔡暢的頭髮別無二致。
“這……這是……”蔡纓面色煞白,抬眼望向文清真人。
文清真人低聲道:“蔡公當給女君留了書。”
蔡纓低頭再看向木匣,放下頭髮,拿起那絹布。
只見白絹上,熟悉的字跡透著暗紅的顏色,竟是一封血書。
“一月前,蔡公傳書與貧道,言濮陽王將反,請貧道收留女君。”文清真人緩緩道:“女君來前,蔡公便與貧道議定,若夫人忌日時,蔡公仍未至,便告知女君此匣開啟。”
書中所言與文清真人的話別無二致,蔡暢交代蔡纓儘快離開,將匣中的紙片收好,待出了巴郡再將此物交予鹽務使謝臻。
還未看完,蔡纓已經淚流滿面。
“我……”她喉頭哽咽:“我要返錦城!”她說罷,轉身命啟程。駕車的家人為難不已,連聲勸阻。蔡纓見狀怒起,猛然將他拉下,自己坐到馭者的位置上。
長鞭一響,眾人阻攔不及,蔡纓已趕車奔去。
“真人……”家人面色發白,著慌地望向文清真人。
文清真人望著蔡纓離去的方向,唇邊泛起苦笑,沒有言語。
風呼呼地刮在耳邊,馬車奔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不已。
蔡纓仍淚流不止,風颳在面上,陣陣發寒。她擦也不擦,雙手緊緊抓著韁繩,只盯著前方。
忽然,旁邊不知何時出來了兩騎人馬。蔡纓一驚,望去,只見他們面容全然陌生。
“請女君停下!”馬上的人向蔡纓大聲道。
蔡纓心中著慌,卻不言語,卻朝馬背上加鞭,馬車奔得更快。
兩騎也不多話,亦加鞭向前,超過馬車,並行堵在去路上。蔡纓駕車本憑著一腔衝動,毫無馭技,躲避不得,只好勒馬停下。
“爾等何人!”蔡纓微喘著氣,坐在車上,怒視向面前二人。
“乃謝某家人。”一個聲音緩緩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