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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昀看她一眼,淡淡地說:“將士遠征至此,不可大意疏忽。”言罷,頭靠在帳壁上,閉目養神。

    馥之不再開口,伸手攏攏身上的氈子。

    他的顧慮並非無理。一路上,馥之留心觀察過,他們走的並非商旅慣行之路,好幾次都遇到了流沙,若無嚮導,幾無可前行。除了昨天的綠洲,馥之對這征途毫無熟悉之感。想來也難怪,這個季節正是商旅來往頻繁的時候,若要保密,只能繞開他們,去綠洲也是不得已為之……

    帳中靜靜的,顧昀雖閉著眼,心裡卻想著明天的事。

    曹讓雖仍昏迷,平旦之時卻定要啟程。照行速,下晝過後,大軍可達氐盧山。那裡水糙豐足,待補給歇息之後,可乘夜色上路直取羯境。

    思索著,顧昀覺得睡意正漸漸消失。又想到大將軍那邊,照之前商定,明日就是第七日,他們該早已到了烏延山;還有那隊商旅,曹讓中毒後,顧昀念著解藥,命人將他們看起。明日上路之時,仍然先處置掉麼……

    這時,有窸窣的聲音傳入耳中,顧昀睜眼,卻見一名侍從正掀帳進來。看到顧昀,他忙一禮:“將軍,我來換……”  

    “噓!”顧昀打斷他,用目光示意曹讓。

    侍從忙噤聲。

    顧昀又看向一旁,想對馥之說些什麼,卻發現她全身攏在氈子裡,頭低低地歪向一邊,已經是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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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低低地掛在西方,將附近一抹雲彩照得如色如白練。東方微明,天幕中已經帶著隱約的晨光,烏延山高大身影嵌在其間,像被什麼人用鋒利的刀子割去了一塊。

    一名羯兵換下同伴的崗,點著火在亂石和糙木間巡邏。從山上往下面的糙原望去,地平線那頭,閃著一片星星點點的火光。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從中原的大軍,來征討他們的。

    說來還是要稱讚單于英明,早早把各部族和輜重牛羊都遷到了烏延山以北。烏延山脈高聳險峻,連鷹隼都難飛過,單于在唯一的山口設下重兵,前天中原人來到,聲勢威猛地朝山口攻來,卻被山上箭羽懾住,稍後,幾百騎兵從山口中衝出,中原人便cháo水一般地倉皇退了回去,之後,再也沒出來。大單于又派命幾千騎兵衝擊中原人的大營,中原人卻在營前設了堅固的拒馬,怎麼也沖不進去。

    消息傳回來,眾人都譏笑中原人是羊,千里迢迢地跑來,居然就縮在圈裡不敢出來。千夫長甚至說,他們下次去中原可以直接闖到中原京城裡,享受無數的珍寶、美酒和女人,就像他們的先輩那樣……  

    一陣寒風從糙原那邊吹來,羯兵手上的火把“呼”地一響,幾乎熄滅。羯兵忙彎腰,借著旁邊的大石將火把護住,

    這時,他聽到不遠處,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問他在做什麼。羯兵轉頭回答一聲,再看向火把時,卻猛然發現面前站著一個身影。他不及驚呼,眼前刀光一閃,羯兵瞪著面前那張五官俊秀的臉,無聲地倒了下去。

    ****************************

    大漠中,號角低低吹起。

    當顧昀再踏入帳中的時候,曹讓已經醒來,兩名侍衛正在馥之的吩咐下給他穿衣餵食。

    “……說了不必,我會吃!”曹讓滿臉彆扭,手裡扯著半邊袖子,卻又要去架開侍衛餵來的漿食。

    “將軍要我等務必周全,不可使校尉勞累。”一名侍從勸說道。

    “將軍……”曹讓瞪起眼,正要發火,卻猛然瞥見顧昀來了,神色立刻像見了救兵,大喊:“將軍倒是叫他們住手!”  

    顧昀聽他聲音中氣十足,心中不由一喜。再看看旁邊的馥之和眾人,只見他們臉上俱無奈苦笑。顧昀唇含淺笑,沒搭理曹讓的話,卻走到他面前,看著他:“好些了?”

    曹讓一拍胸前,笑道:“好了!”

    顧昀頷首,對旁邊的侍從道:“讓他自己穿衣吃食。”

    侍從應諾,曹讓嘿嘿地笑。

    顧昀又看馥之,她臉上有些疲憊之色,雙眼卻仍明亮。顧昀稍稍退後,向她一禮,字字清晰:“此番多虧扁鵲,某等感激不盡。”

    馥之一愣。

    未待她開口,曹讓亦上前。向肅然她一禮,大聲道:“讓受扁鵲救治之恩,此生銘記在懷!”

    馥之微笑,向他們還禮:“馥之不過盡些綿薄之力,當是眾人相扶,曹校尉方得以平安。”

    顧昀看著她,心中似放下許多東西,輕鬆不已。片刻,他移開目光,看看四周眾人,朗聲命令道:“還須啟程,即刻收拾!”  

    眾人大聲答應。

    顧昀正要再對曹讓說什麼,突然,一名軍士急急地進來,向顧昀一禮:“將軍,昨夜那旅人頭領定要見將軍。”

    眾人皆訝。

    馥之想起昨晚的談話,看向顧昀。

    “哦?”顧昀卻面色平靜,與曹讓對視一眼,道:“帶他來。”

    沒過多久,一個衣衫襤褸的人被軍士帶了進來。馥之看去,只見他渾身骯髒不堪,束在頭上的髮髻已經散亂,面上卻鎮定,雙目炯炯。

    見到顧昀,那人長揖一禮,聲音有些沙啞,卻響亮平穩:“賈人溫栩,拜見將軍。”

    此人樣貌潦倒,身上卻自有一番不卑不亢的氣度,顧昀心下不由覺得詫異。

    “足下見我何事?”打量片刻,他淡聲問。

    溫栩抬起頭,道:“詡不才,上黨人士,世代經商。此番領商隊出塞,西至大宛,販盡絲帛而歸,不期衝撞貴軍。”他停了停,聲音稍低沉,繼續道:“詡自知此生休矣。然商隊眾人,在中原皆有父母妻兒,出塞乃為掙一份養家之資。詡身死抵過不足惜,但懇請將軍放還眾人。”  

    顧昀冷眼看他。

    此人倒善言辭,馥之心想。顧昀要殺他,乃是疑為細作。但這般話是不可挑明的,溫詡說衝撞,恰恰掩飾了此事,顧昀若心軟,也剛好得了個台階……

    “足下何不說那胡人之事?”顧昀緩緩道。

    “那胡人本非我商旅中人,”溫栩的神色有些不定,卻繼續道:“兩月前,商隊還在邊邑,有一中原士人來見,願出千錢隨我等往氐盧山,詡應下。那茹茹胡人便是其買下的僕役,至氐盧山之後,那士人卻說謝我一路照料,將茹茹轉贈予我,自己上山去了。”

    這番話聽著荒謬,眾人皆不信。

    顧昀心中冷笑,卻見旁邊的馥之上前一步。

    她望著溫栩,雙目明亮,似按捺著激動:“足下可知那士人名姓?”

    溫栩看著眼前的女子,愣了愣,卻搖頭:“不知。”

    馥之眸中掠過一抹失望,正待再問,卻聽溫栩又開口,不大確定地說:“只知其自號……鶴歸處士。”  

    氐盧(上)

    夜色漸漸褪盡,東方慢慢放明,殘留的寒氣和光照碰撞在一起,將浩瀚的沙海籠在一片朦朧的顏色之中。

    號角再次吹響,軍士早已整裝完畢,站在各自的戰馬旁待命了。

    “上馬!”一名校尉騎馬奔過,大聲傳令。

    眾人紛紛騎到馬上,號角再次吹響,數萬馬蹄踏在沙上,隱隱發出悶雷滾動般的聲音。

    “那是何人?”馬上,餘慶望著不遠處騎著駱駝的溫栩,向馥之問道。

    馥之將目光掃掃那邊,道:“昨日遭遇的商旅。”她說。

    “哦……”餘慶想了想:“昨日毒倒曹校尉的茹茹就是那商旅中人?”

    馥之頷首。

    “那還許他騎駱駝?”餘慶咬牙:“將軍為何不將他剮了……”話未說完,後腦突然被田文抬手一個爆栗。

    “妄議什麼?”田文瞪他:“要你多話!”  

    馥之看著他們說話,心中想的卻是別的事。

    方才在帳篷里,她剛為找到了叔父的一點下落而慶幸,溫栩卻又告訴他們另一件事——羯人半月前已經占了氐盧。

    “栩聞得羯人占氐盧後,對來往商旅課以重稅,路人苦不堪言。栩再三思索,方領商隊眾人繞行百里而至此處。”溫栩道。

    這話出口,帳中眾人皆吃驚不已。馥之更是猶如被人當頭潑了一盆涼水,心中剛湧起的喜悅瞬間煙消雲散。

    “如今氐盧城中如何?”顧昀問。

    溫栩答道:“栩只聽聞城主已被羯人所殺。”……

    想到這些,馥之覺得一陣煩悶。顧昀問過這些話之後,便教侍從帶馥之出去,他們再說什麼,自己卻不知道了。

    不過,當年她隨叔父游氐盧山的時候,叔父曾告訴過她一些氐盧山的事。

    氐盧山地處沙漠與糙原的相交之處,地勢險要,卻有綠洲水糙,一直是商旅在中原與西域之間往來的休養補給之地。數十年前,一個鮮卑遠支遷至此處,依山築起了氐盧城,依託氐盧山險,既為來往客商提供便利,又坐享東西往來之惠,其繁華遠近聞名。  

    叔父還說,氐盧城建城雖短,卻是一處寶地,將來必招多方爭奪。現在看來,這話是一點也不錯。

    可照那溫栩所言,叔父確是到了氐盧山,不知現下怎樣?馥之心中忐忑不已,自己白費功夫實不打緊,只希望叔父在羯人攻占之前便已經離開了氐盧……想著,她抬眼望向前方,心中漸漸拿穩了主意。

    *****************

    “石堅野心不小,先占烏延山,如今又占了氐盧山,糙原大漠皆受其所制。”前頭,曹讓沉聲道。

    “氐盧。”顧昀冷笑,聲音低沉而緩慢:“口邊之臠耳。”

    氐盧地處東西交通之要道,垂涎的豈止羯人。據顧昀所知,朝中建議在氐盧設都護的奏章每年都有,不過礙於路途遙遠,又有鮮卑諸胡夾在其間,便一直擱置未議。過去,氐盧每年向鮮卑貢入大筆歲賦,又向中原商旅提供便利,方得以安然保存。現在,鮮卑為羯人所敗,中原又遠在千里,羯人自然乘虛搶先。

    曹讓聽顧昀這般話,明白其意所指,略一頷首。遲疑片刻,卻道:“將軍信得過那溫栩?”  

    顧昀看看他,再望向面前廣袤的沙漠,淡聲道:“用人不疑。”

    晨時在帳中,顧昀對溫栩說,可以將他商隊中的所有人都放歸,所攜駝馬貨物也可以全數奉還。不過有個條件,溫栩須領他們扮作商隊再往氐盧。溫栩此人果然明白,知道此事由不得選擇,很快便答應了。

    顧昀知道曹讓在顧忌什麼。

    溫栩畢竟是個外人,又曾與大軍衝撞,將這般大事托與他,實教人難放心。

    商賈麼?顧昀唇邊冷笑。

    上黨溫氏,與東海溫氏一樣,乃前朝皇族之後。

    百餘年前,王氏於軍閥中崛起,其稱制之前,溫氏尚享國,而高祖王芾兼丞相和大司馬於一身。在群臣上表苦勸之下,末帝溫元將皇位禪讓於王芾,至此,天下歸於王氏。

    立國後,王芾將溫氏一族遷往東海郡,尊末帝溫元為東海公,子孫世襲其號。新朝延續至今已有五世,東海公亦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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