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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安宮中,宮人們或侍立,或給堂上的端坐的妃嬪們奉上茶點,無一例外地揣著小心,走路也不敢大聲。

    上首,太后正襟危坐,緩緩抿下一口茶湯。

    她的視線在眾人之中微微掃過。妃嬪們端坐著,卻目光閃爍,一個個閉口不語。相比起來,皇后竇氏卻淡定得多,眼眸微垂,一貫面色無波。

    太后將茶盞放在案上,抬眼,面容之間不掩疲憊。

    “陛下今晨可安好?”她緩緩開口道。

    皇后抬眼,在座上欠身,答道:“妾今晨往紫微宮中時,陛下已早起,氣色較昨日已大有改善。”

    “哦?”太后看她一眼,片刻,問:“如今專司紫微宮的太醫是何人?”

    皇后道:“是太醫署袁醫正。”

    太后頷首,收回目光。

    “陛下身體方愈,又為國事操勞。後宮之中,皇后更當盡心,勿使陛下添憂。”她說。

    竇皇后一禮:“敬諾。”  

    太后轉向一旁的內侍,吩咐道:“袁醫正醫術精進,服侍天子功不可沒。從我庫中賜他彩帛三十匹並黃金十斤。”

    內侍聞言,忙一禮:“敬諾。”

    “爾等回去吧。“太后揉揉太陽穴,對嬪妃們淡淡道。

    眾人面面相覷,各有驚疑不安。

    小竇夫人忍不住,正要開口,袖上卻被一扯。抬眼,竇皇后目光斜來,面上的神色卻是平靜。

    “妾等遵命。”只見竇皇后向太后一禮,聲音溫和。

    “姊姊。”才出宮門,小竇夫人腳步匆匆地跟上竇皇后,看著她,語帶埋怨:“姊姊方才怎不出聲?”

    竇皇后看看她,面容仍鎮定。“出聲?”她由侍婢攙著,一邊緩行一邊悠悠道:“太后昨日苦勸陛下整整一日無果,我等今日若來太后跟前哭上一場,豈不惹她惱怒?”

    小竇夫人語塞。

    鮮卑攻雉芒關,猶如一聲驚雷炸在京城頭頂。據聞雉芒關下,來襲的胡人聚得密密麻麻,足有二三十萬。事急如火燒眉毛,昨日的朝會上,丞相領百官向皇帝奏議離京避險。皇帝卻不肯,以“天子守國門”駁回。  

    太后聞訊大驚,即刻趕往紫微宮中,與丞相一起相勸。

    皇帝執意不改,只說會將太后與皇嗣送離,自己卻要留在京城。太后又急又怒,幾乎暈厥。

    事情傳開,在後宮的女人們之中說起,更是風聲鶴唳。

    小竇夫人絕望地望著竇皇后,面色灰敗,手緊緊地抓著她的手腕,指尖冰涼:“陛下……陛下難道要我等留在宮中等死?”

    “胡說什麼!”竇皇后聞言,忙瞪她一眼,低斥道。

    王宓走入紫微宮中時,皇帝已經從宣政殿回來了。

    寢殿之中,宮人們進進出出,忙碌而有條不紊。皇帝已經寬下朝服,閉眼靠在軟榻上,旁邊幾隻銅盆里,炭火正紅。

    “皇兄。”王宓從宮人手中接過一碗補羹,朝皇帝走過去。“起來用羹吧。”王宓在榻旁坐下,輕聲道。

    皇帝卻無所動靜,片刻,抬抬手。

    王宓依他,將羹碗放在面前案上。

    只聽一聲長長的呼吸從胸腔中傳出,過了會,皇帝睜開眼睛。  

    “什麼時辰了?”他問一旁的徐成。

    徐成笑笑:“陛下午時下朝,現下才過了一刻。”

    皇帝頷首。

    聽著她們說話,王宓抬眼朝殿內瞅去,卻只見都是些平常服侍的宮人。

    “教閒人出去,朕清靜清靜。”皇帝調整一下臥姿,吩咐道。

    徐成應了聲,正要去傳命,忽聞皇帝又道:“這些火盆也撤走。”徐成一愣,忙道:“陛下身體新愈,如今天寒,若著了涼……”

    “朕沒那麼嬌貴。”皇帝淡淡道,閉上眼睛:“撤走。”

    徐成只得應下一聲,為皇帝再添上一層錦衾,讓宮人將火盆移開。

    四周的空氣驟然冷了下來。

    王宓看看退出殿外的眾人,又看看閉目養神的皇帝,片刻,小聲道:“武威侯夫人可還在宮中?”

    皇帝答了聲:“嗯。”  

    果不其然。

    “皇兄該早放她回去。”王宓道:“畢竟是臣婦,被人知曉總不好。”

    皇帝睜開眼睛,睨向她,冷笑道:“哦?阿宓也知她是臣婦,當初將她帶來的是朕麼?”

    王宓紅了臉,囁嚅道:“我那時也是想救皇兄……”

    皇帝輕哼一聲,轉回頭去。

    “武威侯夫人去的是甘棠殿,何人敢多言。”只聽他道。

    王宓怔了怔,倏而瞭然。她自知說不過皇帝,看著他的臉色,閉口不語。

    “阿宓來看朕,就為問武威侯夫人?”沉默了一會,忽然聞得皇帝又道。

    王宓訕然,自己心裡想什麼,總躲不過他。

    “不知雉芒關如何了?”她問皇帝。

    皇帝看看她,面帶揶揄:“怎麼?信不過朕的騎郎將?”

    “不是。”王宓看著他,卻再無玩笑心思。她面上帶著些不自在,片刻,低低道:“皇兄身系天下萬世,若各郡救兵不及趕來可如何是好?不若退一步,也是至善之舉。”  

    皇帝聞言,笑意凝在唇邊:“母后教你說的?”

    王宓忙搖頭:“是阿宓自己想的。”她望著皇帝,目光懇切:“皇兄,丈夫能屈能伸,何苦固執一時?”

    “固執?”皇帝笑了起來。

    他長長地呼吸一口氣,枕著軟褥,望著上方:“阿宓可知京城與鮮卑之間,隔了幾州幾郡?”

    王宓想了想,道:“相隔三州三十九郡。”

    皇帝低低道:“鮮卑自大司馬而破,諸部零落,聚得三十萬騎亦是游散之勇,又怎做到長驅直入而未見烽火?”

    王宓心中倏而一沉。天下堪輿,她也大致了解,京城北方諸州郡,各有駐防,鮮卑要無聲無息地兵臨城下,確是不可能。

    她睜大眼睛:“莫非……”

    皇帝唇邊浮起冷笑:“濟北國雖偏僻,卻北接胡地,南臨京畿,濟北王打的好主意!”  

    王宓面色發白,手中沁出一陣冷汗。濟北王,文皇帝時始封,乃當今所存諸王國中資歷最老的。一個濟北王一個濮陽王,都宗室皇親,也都同時向他們插來一刀。

    “阿宓。”皇帝眯起眼睛,聲音虛空:“朕已將天下權貴都得罪遍了,若不固執,還能躲到何處?”

    王宓怔怔望著他,咬著唇,久久不語。

    朱雀門(上)

    安車走走停停,一會似穿過宮道,一會又似走過開闊的地面,許久,才慢慢停下。

    “請夫人下車。”宮人在外面低聲道。

    馥之答應一聲。

    未幾車幃掀開,宮人微微低頭,將馥之攙下安車。

    抬眼望去,只見一處宮室佇立在面前,屋檐似是新修過不久,整潔玲瓏。

    “姚美人就在宮中。”宮人對馥之道。

    馥之頷首,隨她入內。

    庭院之中,卻是有些冷清,待上堂時,出來迎接的卻是姚嫣的辱母。

    

    姚嫣與馥之自幼長在潁川,辱母對馥之自不陌生。見到她來,辱母滿是倦色的臉上露出笑意,忙上前行禮。

    “阿姆不必多禮。”馥之攙起她,向四周看看,問:“美人何在?”

    辱母抬頭,眉間掠過一絲黯色,輕嘆道:“就在寢中。”說罷,領著馥之朝屋內走去。

    到得室前,沒走幾步,忽然聞得低泣的聲音。

    馥之訝然看向辱母。

    辱母眼眶一紅,低聲道:“美人自那日出來,便只這般哭泣,一會說有人害她,一會又說要回家。”

    馥之知曉掖庭是什麼去處,默然。

    辱母拭拭眼角,道:“夫人且稍候。”說罷,推門入內。

    馥之留在門外,只聽著些細語聲。

    “教她走!教她走!”未幾,一聲沙啞的叫喊聲驀然響起:“我誰也不見!誰也不見!”

    辱母出來,看向馥之,滿臉尷尬:“美人心緒不寧,只恐……”  

    馥之望望光照黯淡的室中,片刻,微微頷首。

    皇帝答應讓馥之來探望姚嫣,如今姚嫣誰也不肯見,接馥之的宮侍卻遲遲未到。

    辱母過意不去,讓宮人收拾出一間廂房來,請馥之入內暫歇。

    馥之這兩日來時時提著一顆心,不曾好好休息過,辱母這番好意倒是正好。甘棠殿中宮人不多,甚為清靜,馥之靠在一方軟榻上,閉起眼睛,沒多久便漸漸睡了過去。

    夢中亦不甚安寧。

    馥之先是見到顧昀,一喜,忙上前拉他的手,想問他何時回來。顧昀看著她不語,神思一晃,那臉卻又變作姚虔。身後有人跟她說著話,道是鮮卑人來了,馥之似醒過神,忙問他顧峻在雉芒關可有消息,又想托人給大司馬夫人和戚氏送信……

    混沌中,一陣嘈雜聲隱隱傳來,將馥之吵醒。

    她心中一驚,忙從榻上起來。

    窗上透來的天光已經暗了許多,馥之打開門,卻見庭中,幾名宮人正抱頭痛苦,外面,男人的呵斥聲隱隱傳來、

    馥之走出去,堂前,辱母一邊低頭抹著淚,一邊攙著一名衣飾素淨的女子,那樣貌,正是姚嫣。  

    “夫人!”辱母看到她,如同看到救星,忙上前來。

    “出了甚事?”馥之問她。

    辱母抽泣不斷,道:“雉芒關要不保了,陛下令宮衛將後宮中人送離,美人無嗣,卻走不得……夫人,夫人快幫著想想辦法才好!”

    馥之吃驚,看向姚嫣。

    姚嫣也看著她,一動不動,神色平靜異常。她的容顏消瘦而蒼白,顯得兩隻眼睛愈加大了,黑黑的雙眸盯著她,帶著毫不掩飾地嘲諷。

    外面又傳來一聲哀號,馥之望去,卻是宮道上,一名宮人想跟著主人離開,被衛士拽離,摔在了地上。

    馥之快步下階,走到宮門前。

    宮道上已擠滿了人。中間,車馬轔轔,兩旁由衛士護著,不斷地將要跟來的宮人和妃嬪推搡開去,哀求聲和哭泣聲交雜一片。

    馥之不忍再看,心中亦升起些隱隱的恐懼。

    “可覺得有趣?”一個幽幽的聲音冷不丁在身後響起。

    馥之回頭,卻見姚嫣不知何時跟了過來。  

    她看也不看馥之,卻望著宮道上的眾人,神色似看戲般悠然:“平日裡無論何等架勢,死到臨頭亦是一樣的嘴臉呢。”

    馥之怔了怔。

    姚嫣卻笑,深眸明亮,聲音低低:“看好了,我姚嫣不求人不求神,若這次得倖免,此後必再無階下之辱。”

    馥之正欲開口,這時,忽然聽一聲叫喚傳來:“侯夫人!”望去,卻是方才送自己來的紫微宮侍。他小步跑著過來,氣喘吁吁:“請夫人隨小人回去!”

    馥之問:“何事?”

    宮侍卻不回答,只催促道:“車就在附近,進來不得,請夫人隨小人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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