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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池邊的樹蔭下,鄭氏正與吳氏母女坐在茵席上,看著池中的花景,聊天逗趣。
鄭氏同吳氏聊了一會,往身旁看了看,發覺姚嫣並不出聲,似乎在聽李氏姊妹說話,眼睛卻定定地望著一邊,不知在想什麼。
“可仍覺不適?”鄭氏問她。
過了會,姚嫣才回過頭來。她看著鄭氏,神色卻有些恍然:“嗯?”
鄭氏覺得她面色有異,眉頭微微皺起:“怎麼了?”
姚嫣搖搖頭,卻不說話,將頭轉過去。
鄭氏心中疑惑。
方才竇氏登舟之時,姚嫣不知去了何處。過了約摸半刻,她回來了,卻神色黯淡,如同失了魂一般。鄭氏當即詢問,姚嫣卻只說腹中不適,之後,閉口不語。母女二人近來有隙,又正當大庭廣眾,鄭氏不便多問,只將她帶在身邊看緊,有話返家再說。
鄭氏看女兒愛答不理的樣子,心中嘆口氣,不再管她,轉頭再與吳氏說話。
姚嫣望著菡萏盛開的玄武池,腦中仍想著方才謝臻的樣子,猶自發怔。
謝臻說的每一個字都深深地烙在心裡,把她扎得疼痛難忍。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回來坐在這裡的,只覺沮喪至極,渾渾噩噩,想逃開,卻無處可去。
“……謝郎風采絕世,人中翹楚,得伴其身旁,亦光采無限,教天下艷羨,此乃女子之殊榮,可對?”
“……縱是你馥之姊將來嫁了謝郎,見到皇后,亦須稽首大禮不是?”
謝臻注視著她:“馥之乃女君堂姊,堪比血親,卻不知女君以馥之為何?”
……
陽光下,薰風徐徐,她的手卻涼得似握冰一般。
姚嫣的唇邊忽而浮起苦笑。她總覺得自己是聰明的,可那點心思,在她還未看清的時候,母親卻早已摸得透徹,謝臻也一窺即破。
“……那珠釵?”姚嫣身旁,李瓊正與李珠說話:“我那日見了,也覺得甚好。”
李珠頷首,嘆道:“可張嬰同我說,那珠釵戴起來挑人,只怕難襯。”
李瓊不以為然:“張嬰最愛些玄虛之詞。照我看,便是挑人又何妨,先買下便是。”
李珠頷首:“我也這般想,如今不買,將來再遇不到也未可知……”
姚嫣忽然站起身來。
“我去去就回。”她向滿面詫異的鄭氏和眾人一禮,快步離開了席間。
姚氏的西府中,姚虔如往日一般,背靠軟褥,坐在臥榻上翻著書簡。
“主公。”一名家人走進來,向他一禮,稟道:“有客來訪。”
姚虔頭也不抬,攏攏身上披著的薄氅,淡淡問道:“何人?”
家人有些猶豫,看看姚虔,道:“是個婦人,未報名氏。”說著,遞上一樣物事:“她說主公見了此物便知曉。”
姚虔看去,怔了怔。
那是一隻妝盒,掌心大小,雕作梅花的形狀。
片刻,姚虔將妝盒緩緩接過手裡,目光落在上面。只見檀木上的包漆已剝落少許,卻仍精緻光亮。
心中湧出些舊事,少頃,他嘆口氣,對家人道:“請她進來便是。”
家人應下,退了出去。
四十五章
過了不久,一陣窸窣的腳步聲在外面響起,家人稟報客人已至。
姚虔應了聲。
帷帳外面,室外的光照淡淡透來。珠玉輕響,一個素淡的身影踏著地上的朦朧光照,款款行來。
“你到底還是來了。”姚虔靠在軟褥上,低緩地說。
大長公主在幾步外停住,解下頭上的羃離,看著他,唇含微笑:“少敬。”
糙葉不斷地絆向絲履上,細密的汗氣蒸蒸地從頸間和發間滲出。姚嫣腳步匆匆,沿著剛才的小徑向樹林中疾步走去。
路上遇到三兩閒遊的士人,見到她的樣子,投來詫異的目光。
姚嫣誰也不理會,只將眼睛望著前方。兩旁的樹叢花木不斷向後退去,不久,方才的岔口便出現在了面前。
她辨了辨方向,未幾,朝著謝臻離去的道路走去。
小徑不斷在腳下延伸,行了一段,一個小小的亭子出現在面前,卻不見人影。姚嫣停住步子,朝前面望去,只見小徑曲曲向上,卻是通向山間了。
難道離開了?
姚嫣心想著,望望寂靜一片的山林,又望向玄武池,歡笑的人語聲隱隱傳來。她覺得謝臻素來交際甚廣,在此處遊覽一番,許又去了池畔也未可知。
心中思考既定,姚嫣往回走,到了岔口,走向另一邊。
玄武池本是天生的水澤,池畔形狀蜿蜒,偏僻處,古樹攀藤,奇石嶙峋,又是一番景致。
御史大夫郭淮與兩三名士人從池畔的臨波亭上踱下來,望著碧葉擁翠的池面,心曠神怡。他看向旁邊,謝臻站在一旁,亦將雙眼望著玄武池,天光下,只見眉目如墨描,肌膚似玉琢,果然明珠般動人。
心中不禁讚嘆。
郭淮雖與朝中的年輕人交往不多,卻素知謝臻名聲。今日他與好友來此遊覽,本是僻靜之處,不想竟在路上遇得謝臻。眾人興致正好,當即邀他同游,謝臻未拒,與他們一道上了臨波亭。
謝臻清談,在京中頗受讚譽,不過此番同席,他卻未說多少話語。眾人閒聊時,他答上一兩句問話,其餘時候,只端坐一旁賞景。謝臻此番表現,郭淮不以為忤,反對此人刮目相看。席間皆是年長之人,與郭淮一樣不擅言辭,謝臻不搶風頭,恰是識禮之舉。
“謝議郎亦好山水之趣耶?”走到亭下,郭淮微笑地向謝臻問道。
謝臻回過頭來,答道:“正是。”
郭淮撫須頷首,緩緩道:“老夫亦好,常與三五友人登山舟游,其樂至哉。”
謝臻淡笑,禮道:“公台康健。”
眾人邊說邊行,往前走一段,只見兩旁景色忽而變換。池水就在幾丈之外,綠糙生蘭,古樹灑蔭,形態各異的山石與綠竹相間,映著池中茂密的菡萏,幽雅如畫。
郭淮望著那邊,嘆道:“來到此處,老夫便想起濯歌之會。今年忙碌,竟未觀得。”
旁邊一士人聞得此言,笑起來:“卻是正巧。公台有所不知,這濯歌之會,當初還是由一名伎在此處清歌而興起。”
“哦?”其餘人等都詫異地看他。
“名伎?”一人恍然悟到:“你說的可是雍……”
話未說完,前方忽然傳來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眾人望去,未幾,卻見一女子提裾急急走來。
照面下,女子見到謝臻,忽然收住腳步。
謝臻看著她,亦是怔住。
女子神色未定,面上卻滿是暈紅。與眾人行下一禮之後,她望向謝臻,輕聲道:“公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眾人訝然看向謝臻。
郭淮看看那女子,又看看謝臻,片刻,唇邊浮起笑意。
“我等先行一步。”他對謝臻道。
謝臻看著姚嫣,神色淡淡。停頓片刻,他向郭淮一禮:“煩勞諸公。”
郭淮頷首,與眾人往前走開。
四周倏而一片寂靜。
謝臻負手而立,看著姚嫣,一語不發。蟬在樹枝上長鳴,聲音催得響亮。
姚嫣望著他,心高高地吊起,砰砰的撞得激烈。
“嫣說兩句便走。”她輕聲道。
謝臻神色淡淡,仍舊不說話。
姚嫣深吸口氣,少頃,定了定心,開口道:“公子方才所言不差,嫣對馥之姊確有心結,做過何事,嫣亦不欲爭辯。”她的臉上燒灼,眼眶卻湧起陣陣澀意:“嫣心慕公子久矣,今日來尋公子,亦知羞恥難當。只因家中逼迫,嫣不欲入宮闈,想到的,便也只有公子……”
她的聲音漸弱,卻羞窘得再也無法說下去,低頭不敢看面前。
四周似凝結了般,無一絲涼風,只余蟬鳴仍聲聲繞在耳畔。
過了不知多久,只聽一聲輕輕的長嘆:“女君何苦如此?”
姚嫣抬頭。
謝臻注視著她,雙眸如墨。
“女君厚愛,臻感激在懷。”他開口道,聲音低低:“然女君所求,臻無以相與,非不能,實不欲也。”
姚嫣望著他,一動不動。
“臻本無心之人,深愧於女君。”他的嗓音溫文依舊,如輕風過耳,卻不像從前般撩人思緒。落在姚嫣心間,血液似附了冰一般,點點凝起。
好一會,姚嫣艱難地張張口:“那馥之姊呢?公子也是無心?”
謝臻微怔,片刻,唇邊浮起一絲淺笑,卻似含著苦意。
他深深地看了姚嫣一眼,沒有回答,只向她一揖,轉身走去。
姚嫣望著他,忽然,淚水將那身影模糊。她忙舉袖拭去,卻見謝臻衣袂微微揚起,只餘一片遠去的清淺背影。
她深深閉上眼睛,再睜開。蟬鳴悠長,道路上只剩下她一人,方才的一切竟恍如夢境。
怔忡了好一會,她深吸口氣,緩緩抬起頭來。
心中漲得發痛,此刻卻平靜無比。只覺僅存的那點思慕與不甘,也已在謝臻方才三言兩語之下,如風掃落葉般湮滅而去
微風拂來,周身涼意陣陣。手上似攥著什麼,硌得生疼,她低頭看去,卻是腰上佩的香囊,方才手握得太緊,竟被拽了下來。
姚嫣忽而苦笑。
謝臻於她而言,本就是伸手難及的人,自己卻總心存妄念,如今只手捅破而一敗塗地,可謂咎由自取。今日所為,便放在昨日,也是想都不敢想呢……
痴念於己,何嘗不是累贅?也好,也好!
姚嫣盯著香囊,突然抬手,使勁渾身力氣將香囊朝路旁擲去。
香囊下面綴著玉塊,沉沉地落向樹叢那邊。未幾,忽然聞得“嘶”一聲,似有人痛呼。
姚嫣愣了愣,轉頭望去。
虞陽侯王瓚,手中捧著一束新折的菡萏,從池邊林立的怪石中行將出來。
“少敬可知我先夫何以早逝?”室中,大長公主坐在案前,手托茶盞,開口道。
姚虔靠在軟褥上,靜靜地看著她。
大長公主往茶湯上緩緩吹一口氣:“我皇兄害死的。”
姚虔一怔。
顧氏乃開國之臣,根基久遠。大長公主的先夫顧遷,是顧氏長子,顧銑的兄長。
顧遷善騎好she,熟讀兵策。當年正值北方胡患,而朝中將才缺乏,顧遷脫穎而出,受命為大將軍,率六萬精騎北擊鮮卑,立下不世之功。十幾年前,顧遷聲名正盛,卻在一次騎馬出獵之時摔斷脖子,當場斃命。
此事一出,天下扼腕。人們每每提起,總道天妒英賢。
大長公主看向姚虔,微微一笑:“少敬,他們以為做得滴水不漏,可我就是知道。他想給兒子留下個易掌的朝廷,不想,顧遷身後還有顧銑。”
姚虔目光凝起。
室中光照氤氳,大長公主的目光卻明亮:“你可知他多心虛?我去同他說要改嫁,他想也不想便應下了,宗正反對也不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