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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瓚側頭望去,只見一道身影正朝近前走來。午時日頭正烈,他眯眯眼睛,垂柳枝條緩緩擺動,掩映著那步履帶起的衣袂。
未等看清來人,王瓚身後已經跑出一個人來。
“扁鵲阿姊回來了!”阿四笑吟吟地說。
什麼?王瓚愣了愣。
扁鵲
姚馥之出門去給城西的羅家阿媼看腰背,給她敷了一回藥,又將藥方留下才回宅院。
沒想到,院子裡已有人在等著自己。
“阿姊!”還沒到門口,阿四就跑出來通報:“有人要見你。”
有人找?馥之剛要問他,轉眼就發現了柳樹旁立著一個年輕男子,怔了怔。只見他衣冠楚楚,廣額下生著一雙桃瓣俊目。
自己卻不曾見過。
馥之心中疑惑,不由緩下腳步,卻仍向門前走過去。
“姚扁鵲回來了!”這時,縣尉笑呵呵地走了出來。
“府君。”馥之道,行下一禮。
聲音清澈入耳,王瓚眉梢微微一揚。
仔細再看,只見這婦人眉目端正,細麻巾幗將頭髮全部裹住,衣裝樸素,布衣領子包上了脖子。許是鄉鄙婦人油水少,不見發福,身段倒是不錯。不過露出的皮膚暗黃粗糙,老態畢現,那些長處也顯得微不足道了,怎麼看也仍然是個上年紀的尋常村婦。
王瓚很快打量完,收回目光。他瞥瞥阿四,又想起方才街上的那聲喚,有些奇怪,他們管這婦人叫阿姊?
縣尉笑呵呵地同馥之還禮,向她介紹道身後的顧昀和王瓚:“二位將軍來見扁鵲,已久候多時……”
“我乃左將軍顧昀。”縣尉話音未落,只聽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琅琅道。馥之抬眼,縣尉身後已經上前來一個丰神俊朗的高大男子,動作利落地朝她頷首一禮,道:“特請扁鵲隨某前往營中救治惡疾。”
馥之微詫地看著顧昀,目光從他黝黑的臉龐到腰間的紫綬和佩劍稍稍打量。
縣尉笑意微訕,往旁邊站了站。
顧昀心中急切,見這婦人似無反應,以為她未聽清,正要再說一遍,卻聽她開口:“不知將軍駐地何處?”
“在平陽郡。”顧昀立刻答道。
此言一出,馥之和縣尉皆微微變色。
“我等攜了良駒前來,可日行五百里。”顧昀繼續道:“營中疫情甚急,還請姚扁鵲速隨我等前往。”
縣尉聽了這話,心中暗暗捏了一把汗。平陽郡距此三百里,邑中的人騎馬也須兩三日。行伍之人能夠一日趕完並不奇怪,可姚扁鵲是個婦人……他偷眼瞅瞅姚扁鵲。再說,這般遙遠路程,姚扁鵲若一去不返,邑中還有未愈之人,再出大疫可如何了得?
馥之神色平靜,沒有答話,卻轉向縣尉,道:“方才我路過南街,見府吏正尋府君,似有郡中文書來到。”
“哦?”縣尉一訝,遲疑片刻,抱歉向顧昀和王瓚一拜:“二位將軍且慢敘,下官稍後便回。”
顧昀沒工夫理會,只一頷首。縣尉又行禮,匆匆出門。
院中只剩下馥之與幾個來客,身後的階上傳來一陣腳步聲,阿四捧著一碗藥跑上堂去了。
馥之回過頭來,面向顧昀,微微一笑:“將軍來請,本不該推辭。然馥之有要事在身,明日還須往別處。可將驅疫藥方寫下,將軍帶回復命便是。”說罷,行下一禮,便要往堂上去。
顧昀聞言詫異,看了一眼王瓚,而後,面上慍色微現。
“且慢!”他身形一移,擋住馥之去路,沉聲道:“疫情緊急,還望扁鵲不吝親至。”
馥之抬眸,道:“馥之所負之事也是緊急。疫病雖猛,有此藥方卻必是無慮。馥之難從,將軍見諒。” 語氣仍是和順,面上卻坦然無懼。
顧昀眉頭皺起。大疫非同兒戲,大將軍病重,他奔波三百里趕來,豈可只帶著一紙藥方回去?主帥病重之事不能說出,顧昀堅定地看著馥之,只道:“還煩扁鵲隨我等即刻啟程。事畢之後,無論扁鵲欲往何處,我等必以車馬相送。”
此人端的強橫。馥之冷眼瞅著他,面上不悅,手微微攥入袖下。
王瓚在一旁觀察著臉色,心中直呼不妙,忙道:“扁鵲勿惱。”
對視的二人瞥過眼來。
王瓚上前稍稍拉開顧昀,向馥之一揖,含笑道:“我乃主簿王瓚。軍中逢大疫,一旦散播,萬千軍士性命皆在其中。左將軍聽聞扁鵲之能,日行八百里前來,只盼扁鵲早至,救治人命。”
他語聲清朗,唇邊笑容淡淡,愈發顯得俊秀無匹。
“既如此,將軍當速歸才是。”馥之看著他道,字字清晰:“我既敢說藥方足以應付,便絕無虛言。各人皆不得已,將軍何苦相迫!”
王瓚一愣,不想她反將這話來拿自己。
顧昀見勸說無用,目光一寒,把王瓚推開:“如此,莫怪某不敬。”說完,手一揮,王瓚未及阻止,顧昀身後兩名隨從已經上前,伸手拽向馥之。
馥之冷笑,未等他們碰到自己,將衣袖拂起。
王瓚只覺迎面一陣溫香,片刻,竟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軟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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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灼灼,頭頂梅枝光光禿禿,勉強地將天空一角分作碎塊。
王瓚想動動身體,卻一點力也使不起來。
他覺得不舒服。自從到邊境以來,自己儼然得了潔癖,陌生的食物器物一概不碰,便是睡鋪也必定日日曬過再躺,可如今呢?這院子是人來人往的去處,不遠的堂上還有病患,要是……王瓚閉上眼睛,不再往下想,努力地忽視身上那似有似無的不自在。
都是這人!他氣惱地瞪一眼旁邊的顧昀。
此處不是軍營或朝廷,既然是請扁鵲,便定要好聲說話,拿什麼官威?還是大長公主的兒子,如此乾巴!王瓚心裡恨恨道。這下可好,一個將軍,一個主簿,兩名隨從,統統被這不知哪來的游醫放倒,動彈不得。天下誰見過這等醜事?
氣了一陣,待稍稍平靜,王瓚卻又擔心。不知這妖婦使的是什麼藥,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思索起來,只覺心中七上八下的……
他轉過眼睛,看看已經閂好的院門,再看看顧昀。只見他眼睛睜著,看得出臉上已是怒不可遏。
他定是想一劍把姚扁鵲結果了。王瓚暗自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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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夾著午間的溫熱吹到堂上,馥之給一名病患把過脈,微笑了笑,對他說:“足下已無大礙,調養兩日便可康復。”
患者聞言大喜,忙從鋪上起身坐正,向馥之長長一揖:“多謝扁鵲救命之恩!”
馥之頷首還禮,從席上起身,轉頭,卻發現阿四在旁邊不停地瞄著自己看。
見馥之發覺,阿四撓頭笑笑,跟著她離開前堂。
“阿姊要走?”隨馥之到後院收下晾乾衣物的時候,阿四開口問道。
馥之看看他,點頭:“是。”
阿四皺皺鼻子,小心地問:“為前院那幾人?”
馥之笑笑,搖頭:“不是。他們便是不來,我明日也要辭行。”
阿四頷首,似有所悟:“阿姊既不肯隨他們去軍營,眼下便須乘府君未歸,速速離去才是。”說完,他忽又覺得苦惱,望著馥之:“阿姊,如此可會連累府君?”
馥之卻淡笑,沒有答話。少頃,她拍拍阿四的頭,將手中衣物交給他,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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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掛在正中天,曬在臉上,火辣辣的。
顧昀凝神閉了一會眼睛,又眯著睜開。
心緒稍稍平靜了一些。四周一絲動靜也沒有,人人都了無聲息。他望著天空,入目是深藍和白灼交融的顏色。
顧昀忽然回憶起兩年前。那時,他還是一名校尉,憑著初生牛犢的勁頭,跟隨三叔顧銑帶領三千人夜襲東羯人營帳,斬殺了單于石靺並羯人貴族部眾萬餘人。一夜血腥,他們得勝回營之後已是晨光熹微。顧昀卻毫不疲憊,只覺血液仍激盪,仿佛還身處羯人營地的嘶喊和火光之中。那時,顧銑拍著他的肩頭哈哈大笑,帶他縱馬出營,在糙原中狂奔,直到日中。最後,顧昀一下仰面倒在厚厚的糙甸上……
不過,自己那時的身手若換到現在,定一躍而起將那妖人姚馥之斬作兩斷!
想到這裡,顧昀心頭怒氣再起,想咬牙握拳,卻軟軟的使不上勁。
頭頂的日光忽而被遮住,顧昀回神,一張臉出現在上方。那不是別人,正是姚馥之。
兩相照面,顧昀雙眼幾乎噴出火來。
馥之不慌不忙,蹲下身,看看他的臉,又將他全身打量一番,唇邊忽而漾起一絲莫測的笑意。
“將軍現下必定想殺我而後快。”馥之道。
顧昀盯著她。
馥之斂起笑意,片刻,卻站起身來,向他深深一禮:“馥之自知多有得罪,方才情急,一時顧不得許多,還望將軍恕罪。將軍方才所言之事,馥之細細思考一二,並非不可應允。只有一事,還煩將軍相助。”
這人的嘴臉和話語轉變得甚快。
顧昀微愣,狐疑地看她,臉上陰晴不定。
不遠的王瓚亦凝神細聽。
只聽她繼續道:“馥之聞羯人劫掠邊邑,朝廷遣大將軍率師討伐,如今已至平陽郡。諸位可在其麾下?”
顧昀和王瓚聞言,臉色皆是一變。大軍出征乃機密之事,她如何知道如此清楚?
馥之似看出他們所想,笑了笑:“將軍不必猜疑。邊塞非封閉之所,朝廷欲出征,民間早有傳言;且大將軍率數萬之眾陳於平陽郡,半月未動,還怕別人不曉?”
顧昀目光微微凝住。她說的也是實情,軍中發現染疫無法遏制,便派人到附近鄉邑四處詢問驅疫之法,難免會走漏消息,焉能守密得許久?他心中一嘆,有些氣悶,若非疫情拖累,他們如今已出塞外與羯人廝殺了……
馥之見他無所動靜,蹲下身來,看著他的眼睛:“若是,便目視左邊;不是,目視右邊。”
顧昀冷瞥著她,片刻,看向左邊。
馥之滿意地微笑,片刻,一字一句地說:“馥之正巧也要出塞,煩將軍出征之時,順道帶我一程。”
螟蛉子
出塞?王瓚意外非常,直想皺眉。她雖是扁鵲,卻豈有女子隨軍之理?此人來歷不明,到時出了差錯,誰人擔得起?
顧昀盯著馥之,心中猶疑不定。
馥之仍神色悠然,坐直了身體:“將軍可以不應,爾等中的是螟蛉子,三個時辰之後方可動彈;馥之若欲離去,即刻便可動身。”
言語中,脅迫之意昭然若揭,顧昀眯起眼睛。
“如何?”馥之神色平靜,與他兩相對視。
風似乎不再吹了,街上隱約有孩童嘻笑跑過的聲音,再無動靜。
烈日當頭,汗水沿著額角淌下髮際。
顧昀強壓下一股悶氣,片刻,眼睛朝左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