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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她含笑上前,從侍婢的盤中端起一隻小碗,輕輕置於姚征案前,溫聲道:“稍事休息,用些羹湯吧。”
姚征看著妻子,心中稍稍開解。她雖性情愛豪奢了些,卻處事通達,家中有她打理,倒是處處順心。他頷首,端起碗,將匙羹緩緩攪動,喝了一口。
“夫君可記得城西那處宅院?”片刻,鄭氏忽而問道。
姚征抬頭,想了想:“那處祖宅?”
“正是。”鄭氏微笑,道:“阿母不是說過,京中無主的宅院都可交由夫君代管?阿嫣過幾日要去西郊遊苑,妾尋思,明日遣些家僕去將那宅院收拾一番,阿嫣也好有去處歇息。”
“阿嫣要去游苑?”姚征微訝。
鄭氏停了停,忙笑道:“夫君放心,李家夫人到時也去,阿嫣交與她必無差錯。”
姚征搖頭:“倒不是這個,只是那宅院阿嫣住不得。”
鄭氏詫異:“為何。”
姚征道:“家中今日來書,言少敬不日將至京城,那處宅院須留給他。”
“少敬?”鄭氏聞言,笑意微微斂起:“他不是去了太行山養病?”
姚征點頭,苦笑:“可皇帝才下了詔,要他入京當博士。”
明珠
馬兒輕快地走在通往城外上林苑的路上,道旁,樹木綠意盎然,花朵艷麗芬芳。姚嫣手執韁繩,頭戴綴寶羃離,輕風拂來,羃離羅紗漾起皺褶,引得路人視線紛紛投來。
那日相見,姚嫣與李氏姊妹二人都甚為歡喜,此後,她們日日在一起,儼然密不可分了。
李氏姊妹在京中已久,識得不少大家中的同齡女子,相處過一段時日之後,便開始帶上姚嫣去參加些女子間的遊樂,介紹姚嫣與京中的仕女們結識。
姚氏在士族中素有盛名,卻交遊甚少,於京城人而言,姚氏總有著些神秘。故而,當姚嫣出現在眾人面前,即刻吸引了諸多目光。京城的仕女們初時對姚嫣的身世好奇不已,待稍加接觸,發覺她隨和通透,便紛紛樂意接納。幾次遊春和賞宴之後,京城閨閣中凡有大些的聚會,姚嫣必定受邀其中。
她與京中仕女一樣,將長眉改描遠山眉,戴上輕薄精緻的羃離,騎上瓔珞飾身的馬出去踏青。她容貌姣好,舉止優雅,臉上永遠帶著笑意,在人群中總能被人一眼望見。有幾次,李氏姊妹不無艷羨地告訴姚嫣,她們前些日子偶遇的哪家公子正向人打聽她……
姚嫣甚至見到了大長公主。
那是在彭城侯府夫人竇氏的賞春宴上,大長公主作為竇氏長嫂,被也邀了來。姚嫣對大長公主的名聲早有耳聞,本以為那般人物必是與自己毫無相干的,不想,正當她與旁人在花間閒談,府中侍婢卻來到,說大長公主要見她。
姚嫣彼時驚詫不已,只覺自己還未回神,就跟著侍婢來到了大長公主面前。
那是一名盛年美婦,坐在水榭一角的胡床上,身姿慵懶地倚著漆幾。見過禮,姚嫣稍稍抬頭,入目的是一張保養得極好的臉,施著精緻的粉妝,幾乎看不出年紀;身上寶飾不多,卻極盡貴氣,舉手投足之間,風度卓然。竇氏等一眾貴婦坐在她身旁,竟被生生遮去了光芒一般。
“你便是姚尚書之女?”大長公主看著姚嫣,唇邊帶著一抹笑意,緩緩啟齒,聲音輕柔如水。
姚嫣觸到她的目光,只覺那雙眼眸翦水含笑,卻帶著深沉的透徹,威儀隱隱。她心底忽而一虛,忙垂下眼帘,答道:“嫣正是。”
一陣笑聲響起,竇氏讓侍婢扶姚嫣到下首坐下,對大長公主道:“人言潁川女子相貌出眾,尤以姚氏最麗,如今觀之,果然不虛。”
大長公主一笑,沒有接話,看著姚嫣,卻道:“我聽聞姚尚書在家中排行第三,那姚虔姚少敬就是卿四叔了?”
姚嫣聽她突然提到姚虔,心中一訝,答道:“正是。”
大長公主頷首,輕聲道:“說來,姚伯孝是卿伯父了。”
姚嫣抬頭,正要答話,卻聽一名貴婦訝道:“姚伯孝?可是當年那名士姚陵?”此言一出,水榭中的眾人皆是一副大悟的表情。
大長公主彎彎唇角,片刻,再對姚嫣道:“我聽說姚伯孝仙去後,只有一女留下,後由姚少敬領養。”
姚嫣不禁大吃一驚,心中好生疑惑,這位大長公主怎會對叔伯這般了解?
“正是。”少頃,她答道。
大長公主笑笑,沒再說下去,又問了兩句姚嫣家中父母身呃狀況,轉而與竇氏說起了話。
姚嫣坐在席上,見大長公主似乎無意再搭理自己,很有些不自在。好在沒過多久,旁邊一名貴婦向她問起鄭氏近況,姚嫣忙向她細細答話,這才緩下些尷尬。她在水榭中待了整整一個時辰,坐在貴婦們中間,聽她們與大長公主議論近來的瑣事。其中談的最多的卻是武威侯,不停地稱讚他風姿英武,又爭相地評議各家待嫁的女兒。
大長公主聽著她們說話,始終含笑,只偶爾談上一兩句。
大長公主之子姚嫣聽說過。大長公主只有一子,名昀,是她在先前的夫家顧氏所育。他年少有為,十八歲時隨大司馬破東羯,被封五千戶武威侯。去年大將軍何愷出征東羯,顧昀親帥兩萬精騎越大漠突襲接應,親斬單于,全勝而歸。皇帝再為其加封萬戶,成為本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萬戶侯。
姚嫣來京中不久,鄭氏便特地同她提起顧昀,說他如今在京城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又尚未婚娶,媒人都快把顧氏的大門擠破了。
“我上月曾見過這武威侯,雖是行伍中人,風吹日曬黧黑了些,卻長得甚英俊。”鄭氏對姚嫣笑道:“阿嫣或許不知,他從前可就是那‘西京玉’呢……”
姚嫣騎在馬上,腦海中想到這裡便有些出神,似乎眼前又看到了那個俊逸豐偉的身影。思緒剛飄起,她卻覺得自己實在有些妄想,不禁自嘲地一笑。
即便在潁川,那人也像站在雲端一樣高不可及,她和姊妹們總要躲得遠遠才能看到他半側的身影。何況,如今自己已是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了……
鷺雲山位於京城西郊,山勢綺麗雄偉,樹木繁茂,山下有大澤,引得白鷺常年雲集棲息。
王氏立國以來,皇家以鷺雲山為中心修建承光苑,綿延三百餘里,內又分幾十處宮殿林苑,極盡宏大。除了皇家,這裡的部分林苑也供貴族遊玩,每年在此舉行的游苑聚會無數,是京中之人最為風靡嚮往的去處。
這裡也是潁川所不能比擬的。
日頭不大,馬兒輕快地走過苑中花木扶疏的道路,姚嫣透過羃離的輕紗,望著青天下的湖光山色和亭台樓閣,心中為人間竟有這等美景而驚嘆。清風伴著糙木的清香吹來,她的衣袖輕輕鼓動,似乎要飛起來了一般。
“阿嫣!”前面,李珠回頭對她笑道:“再不快些,游苑可就開始了。”
姚嫣微笑,應了一聲,打馬趕上。
路過一片矮樹時,她聽到有些男子的叫喊聲傳來。轉頭望去,越過稀疏的樹叢,不遠處的一塊開闊地上,幾人正練著蹴鞠。他們奔跑叫喊著,似乎已經練了很久,上衣都脫得只剩下中衣。姚嫣望著,雖隔著羃離,臉上卻仍是一熱,趕緊轉過頭去。
正繼續前行,突然,只聽“砰”一聲,一隻蹴鞠飛來擊中了前面李瓊的馬首。馬兒頓時驚起,忽而高高揚起前蹄,嚇得背上李瓊“啊”地大呼起來。眾人亦大驚,跟隨的僕從忙上前,幫她死死拉住馬匹。
一陣忙亂,馬匹好不容易安穩下,李瓊也坐在了路旁,臉色煞白,李珠和姚嫣皆撩起羃離陪在一旁,不停撫慰。
“去!看這是何人的蹴鞠?須抓來問罪才是!”待李瓊緩過來,李珠指著地上的蹴鞠,惱怒地對僕從命令道。
話音未落,樹叢忽然傳來一陣窸窣的響聲,未幾,一名總角少年跑了出來。他見到面前的眾人,愣了愣,正要開口,下一瞬,目光落到了僕從手中的蹴鞠上,面上一喜,笑著對他說:“大哥,這蹴鞠還與小弟吧。”說著,伸手上前。
地上三人互相看看,李珠出聲喝道:“慢著!”
少年看過來,清秀的臉上雙眼明亮。
李珠站起身:“這蹴鞠是你的?”
“嗯。”少年點頭。
她面色一沉,喝道:“將他押起!”
兩名僕從答應,上前一把扯住少年。
“做甚?!”少年面上又驚又怒,掙扎著要甩開他們,卻徒勞無功。
李瓊此時的驚慌已被惱怒取代,也要站起來斥他,這時,卻聽樹叢那邊傳來另一個聲音,似不耐煩:“阿四!尋著未曾?”
眾人望去,卻見樹叢中又出來一人。
甫一照面,李氏姊妹皆愣住,姚嫣亦怔了怔。只見那是一個青年,面容俊秀,斜飛入鬢的雙眉下,眼若含波。日光淡淡,他身上的白綢中衣與白皙的皮膚渾然相映,更襯得唇色紅潤;烏黑的頭髮有些汗濕和鬆散,衣領微敞,卻平添了幾分不羈的風姿。
“君侯!”少年委屈地喊道。
那青年睨他一眼,似乎明白了面前的事,看向幾名女子,微微一笑,行禮道:“某蹴鞠擾犯諸君,多有得罪。還望將這僮僕放開,不敬之處,某自當賠償。”
李氏姊妹已經臉色通紅,相覷一眼。
“只是馬匹受了些驚擾,並無大礙。”片刻,只聽李瓊細聲答道。
“無礙?”青年一訝,看看馬匹,又道:“可驚著了女君?”
李瓊面上更紅,連連搖頭:“並無甚事。”說著,轉而對僕從道:“快快鬆手。”
僕從答應,放開了那少年。
“君侯!”少年揉揉胳膊,不滿地瞪了那兩名僕從一眼,走到青年跟前。
青年看看他,神色稍稍緩下,卻對李瓊一笑,再禮道:“君若有不適,可遣使找虞陽侯,某必不敢辭。”
李瓊忙還禮:“君侯言過了。”
待她抬頭,那青年卻已轉身離開。
“君侯。”少年跟在後面叫道,沒走兩步,突然回頭看了姚嫣一眼,似有疑惑,卻快步跟上。
一場虛驚過後,三人又覆下羃離,回到馬上。
李氏姊妹似乎興奮得很,望著沿途景致,不住地品評談論,似乎是第一次來到承光苑。
“阿嫣,”走了一段,李瓊忽然過來與她並行,聲音低而興奮:“你可知方才那男子是何人?”
姚嫣笑笑。她自然知道,因為那男子提到可以找虞陽侯。
虞陽侯王瓚,雍南侯王壽的次子,皇室宗親,亦是憑軍功而起的新貴。也是去年征西羯的時候,此人立下大功,皇帝封其為兩千戶壽陽侯。爵位雖然並不算高,卻幸而正當青年,又是宗親,自有前途無量。
最要緊的,聽說雍南侯對此子甚為疼愛,眼界頗高,多年為其擇親皆無中意,故而王瓚至今仍是未婚。鄭氏對女兒家世頗為自信,雖雍南侯府如今也是媒人盈門,她卻仍將此人多加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