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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臻笑了笑,清晨澄明的日光下,廣額長眉,面容如明珠般柔和。他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樂安宮中,笑語陣陣。

    半歲大的稚童趴在繡榻上,雙眼亮晶晶地望著面前。宮人們有的拿花,有的拿瓜果,有的拿拂塵,圍繞在一旁逗引。稚童盯著一隻紅透的大桃,伸手抓去,宮人向後一退,白胖的小手撲了個空。

    殿中眾人皆歡笑起來。

    稚童望著四周,一臉茫然,片刻,眉頭一皺,忽然大哭起來。

    一旁的辱母忙將稚童抱起,連聲安慰。

    “爾等當心嚇壞了小郎君。”上首的太后正與御史大夫郭淮之妻周氏說話,見狀,皺眉斥道。

    眾宮人連聲稱罪。

    周氏笑道:“稚子不曉事,擾了太后。”

    太后和藹地道:“何出此言,宮中難得有幼子,老婦卻是羨煞夫人。”說著,讓辱母將孩兒抱過來。說來也怪,稚童到了她的懷中,卻是不哭了,兩眼瞪瞪地看著太后。

    太后心中愈加歡喜,撫撫他的小臉,又看看立在周氏身旁的郭卉,對周氏道:“御史大夫好福氣,孫兒孫女皆是乖巧。”  

    周氏謙虛一聲,面上不掩笑意。

    這時,內侍稟報說皇帝來了。

    太后聞言,將稚童交還周氏。殿中眾人忙起身,當皇帝的身影出現時,伏拜一地。

    皇帝神色平淡,教眾人起身,走到太后面前,向她一禮:“兒見過母后。”

    “陛下免禮。”太后笑意盈盈,讓皇帝過來坐下。

    “御史夫人也來了。”皇帝目光落在不遠的周氏身上,笑了笑。

    周氏忙引著郭卉和辱母下拜行禮。

    “老婦近來清閒,便請御史夫人攜家中孫兒來敘上一敘。”畢了,太后莞爾地對皇帝說。

    “哦?”皇帝看看周氏,又看看她身旁的郭卉,笑意淡淡:“如此甚好。”

    太后看看他,轉過頭去,讓內侍引周氏等人入席。少頃,她似忽然想起什麼,問皇帝:“聽說武威侯明日成婚?”

    “正是。”皇帝答道。  

    太后頷首,卻看向周氏,嘆道:“論年歲,陛下長於武威侯,如今成家立室,卻是武威侯先了一步。”

    周氏欠身含笑。

    皇帝聞言,亦笑了笑,將旁邊一盞茶端起,輕啜不語。

    在樂安宮逗留半個時辰,皇帝出來,已近日跌時分了。

    “陛下,”這時,徐成走過來,向他稟道:“丞相府又送來七冊奏章,請陛下過目。”

    皇帝看他一眼,冷冷道:“送回去。”

    徐成一訝,猶豫片刻,答道:“諾。”說完,卻不走,小聲道:“還有一事。”

    皇帝看向他。

    “大長公主求見。”

    皇帝一訝。少頃,他唇邊浮起冷笑,頷首:“讓她到林苑來見。”

    徐成答應。

    轉身正要離開,卻聽皇帝又道:“且住。”  

    徐成回頭。

    皇帝望著遠處宮殿的飛檐,深呼吸一口氣,淡淡道:“那些奏章送往紫微宮便是,朕稍後去看。”

    徐成面上釋然,答應一聲,快步地走開了。

    午後的日頭曬在前額,有些灼人,皇帝皺皺眉。站了一會,他望向幾重宮牆那邊,只見綠意簇擁。心微微沉下,皇帝撣撣袖口,邁步往御苑走去。

    御苑中,林蔭繁茂。

    皇帝在一處涼殿上坐下,未幾,內侍引著一人前來,正是大長公主。皇帝望去,只見她今日妝點清雅,發間僅飾以玉簪,卻仍自有一番雍容氣度。

    “陛下。”大長公主走上涼殿來,向皇帝一禮。

    “姑母。”皇帝還禮,面上笑意淡淡。賜席後,皇帝看著她:“不知姑母何事?”

    大長公主正襟危坐,含笑道:“自然是有求於陛下。”

    “哦?”皇帝看著她,聲音緩緩。

    大長公主看著他:“吾聞近來朝中不甚安寧。”  

    皇帝聞言,眉梢微微揚起。

    她說得沒錯,近來朝中可謂暗流涌動。先是幾日前,丞相長史何謖上奏彈劾謁者楊錚,言其收受賄賂,列出私匿未報的田產十餘處,條條清晰。其後,朝中如颳風一般,彈劾庶族大臣的奏章紛紛呈來,廷尉鄒平也赫然在其中。

    這些人都是皇帝繼位來一手提拔的庶族大臣,幾年來,已漸成氣候。如今此事,正是擺明了針對於此。

    皇帝表情無波:“姑母倒是消息靈通。”

    大長公主笑了笑:“卻也難怪。這些人出身士庶之家,一朝騰達,見不得財帛也是常事。只是不知陛下可聞,在汝南王的巴郡,士族可如前朝般,高官厚祿享用不盡呢。“

    話說到此處,二人間已無可迴避。

    蟬鳴在樹林中聲聲傳來,間而幾聲鳥語,蟬鳴戛然而止。

    皇帝盯著大長公主,卻是一笑:“依姑母所見,朕當如何是好。”

    大長公主笑意仍然:“陛下如今要的,不過安定二字,可對?”

    皇帝沒有言語。  

    “陛下。”大長公主緩緩道:“自古二姓之好,婚義相通。今竇妃早逝,披香殿得孕,豈非定坤之時機?”

    皇帝看著她,少頃,忽然笑了起來,好一會,道:“姑母這‘定’字可通得絕妙。”

    大長公主回視著他,微笑不語。

    皇帝唇角抿起,注視著大長公主的臉,目光深沉如海。

    “與虎謀皮,可乎?”只聽他低低道。

    大長公主容色淡定,眼帘微抬,聲音平靜:“可與不可,卻要看虎的意願。”

    新婚

    白石散人來到京城的第二日,馥之的婚期也到了。

    夕陽西下,京城萬物都籠罩在黃昏的餘光之中,姚氏西府前的道路上卻一反平日的冷清,熙熙攘攘。眾多聞訊而來百姓站在路旁翹首以待,只為一睹武威侯顧昀親迎。

    霞光將天邊的雲彩染作了紫色,不知誰忽然叫了聲:“來了!”

    眾人望去,只見道路的遠處,駟馬拉著大車緩緩駛來。  

    武威侯顧昀玄端纁裳,頭戴爵弁,端坐其中。他身形的身形筆直,肅穆間更顯丰神俊朗。

    晚風中,車蓋上的雉翎微微招搖,猶染著餘暉的澤光。

    街道兩旁的說話聲忽然低了下去,人們看著那車上的人,儘是讚嘆欽慕之色。

    堂上,姚虔身著玄端站在正中,寬大的衣裳將清瘦的身形掩去,一派主人的莊重。姚征夫婦為馥之長輩,亦盛裝而來,站在一側。

    馥之身著禮衣,頭飾明珠玳瑁,裳垂組佩,靜靜地立在姚虔身後,旁邊陪著辱母戚氏。

    宅門外傳來的吵鬧聲似乎消去了許多,馥之心中生出些緊張,不由將雙眼張望。未幾,庭前的大門處忽然走來一個頎長的身影,玄衣纁裳,雙手執雁。

    周圍窸窣地起了一陣會心的笑語,姚虔走下階去。

    馥之望著那裡,心中如甘泉湧起,面上卻倏而燒灼不已。

    “武威侯甚俊美哩……”庭中的賓客里,不知誰贊了一句。阿四站在眾人身後,聞言,不住地踮起腳看,突然肩上被人一壓。阿四回頭,見盧文正將兩隻眼睛瞪著他,面上一訕,不再多動。  

    一番揖讓,姚虔與顧昀走上堂來。奠過雁,姚虔轉向馥之,看著她,淺笑中,目光深深。

    “戒之敬之,夙夜毋違命。”他緩緩囑道,聲音中帶著微微的波瀾。

    馥之雙目浮起些澀意,向姚虔深深一禮,答道:“馥之敢不遵從。”

    姚虔看著她,不再說話。

    馥之望向顧昀,黃昏的光照下,他的臉染著一層蜜般的暈色,雙眸注視著她,明亮如霞光。眾人又起笑語,戚氏扶著馥之,隨顧昀下階而去。

    門外,家人早已備好了一輛墨車和兩輛從車。

    戚氏扶馥之登上墨車,顧昀坐到車前,親自御車。

    鞭子揚起一響,馬兒慢慢走起,兩旁儐者執燭跟隨,火光跳躍,將漸暗的道路照得明亮。

    路旁觀望的不時地發出陣陣歡笑,讚美之聲不絕於耳。

    馥之端坐車中,斂眉觀心,只覺熱氣滿面,似乎要將面上的妝顏也透去。她稍稍抬眼,面前,顧昀的背影筆直而高大,更遠處,夕陽的光照如火,將一抹淡淡的流雲染得血一般明艷……  

    何萬回到新安侯府時,天色已經全黑了。

    大長公主的房中,燈火明亮。大長公主正聚精會神地坐在案前,將半勺煉蜜加入一隻白玉盞中。

    “如何?”何萬踏入時,她頭也不抬,出聲問道。

    何萬一揖,恭聲道:“賀禮已送往大司馬府,用的是新安侯的名義。”

    大長公主頷首,沒有說話,只將雙目看著調香的玉盞。

    “公主不去麼?”何萬遲疑地看看長公主,聲音愈低:“小人是說,武威侯畢竟是公主親子……”

    話未說完,大長公主抬起頭來,何萬忙止住話語。

    “我去做甚?”她淺淺地笑了笑:“若為賓,我是他生母;若為主,我坐不得高堂。去了豈非自討無趣?”

    何萬默然。

    大長公主卻似全不在意,拈著金匕,將盞中的香料和煉蜜細細調和,慢聲道:“人都娶了,以後總有來往。”  

    “是。”何萬應道。

    過了會,大長公主停下動作,看看盞中,放下金匕。

    “姚博士何時啟程?”她問。

    何萬回答:“三日後。”

    大長公主沒有言語。

    “竟是我錯估了他呢。”少頃,她目光淡淡地看著旁邊耀眼的燈盞,似自言自語地低聲道。

    顧府西南的空地上,已經搭好了青廬。

    新婦來到,主人賓客皆是歡喜。廬中,顧銑與賈氏為尊長,身著正裝禮衣,端坐於前。新郎與新婦在贊者和儐者的引導下緩緩步入,男女賓客亦分立兩旁,對禮之後,行入廬中。

    顧銑精神頗佳,面含微笑地看著顧昀與馥之在面前行禮交拜。燈火璀璨輝煌,只見面前二人,一個器宇軒昂,一個端莊嫻雅,堪為璧人。

    新人禮畢,顧銑與賈氏起身,與賓客致禮,敬獻醴酒,一片吉言中,贊者將新人引向屋宅。

    青廬外一片熱鬧,家人紛紛過來,引賓客入筵席。

    王瓚隨著人流緩緩踱向前方,忽然發現張騰站在兩步開外之處,雙眼只盯著青廬那邊。  

    王瓚走過去,一扯他手臂:“做甚?”

    張騰回頭見是王瓚,笑了笑,忽而蹙起眉頭,似感嘆又似遺憾:“你說……那時我等也在塞外,姚扁鵲怎就跟了武威侯?”

    王瓚愣了愣,卻沒有接話。片刻,他轉過臉去,頭也不回地說:“走了。”

    室中,兒臂粗的蜜燭在燈台上熊熊燃著,將四周的一切照得光亮。

    顧昀與馥之對席而坐,共食過告廟的犧牲之後,贊者將一隻匏瓜剖作兩半,盛上醴酒,獻與二人。

    馥之捧起自己的半匏,眼睛不由地瞥了瞥顧昀。只見他下巴稍稍仰起,眉也不皺地將匏中酒水飲下。馥之垂眸看向手中的酒,只覺心中雖仍撲撲地跳,卻安定無比。她亦仰頭,將匏汁的苦澀與醴酒的甘甜緩緩飲入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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