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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再見到這景象,竟只剩自己一人了。
蔡纓深吸口氣,努力壓下眼眶中湧起的酸澀。她不禁伸手向懷中,觸到父親留下的絹書,手停了停,卻沒有勇氣拿出來。這時,指尖觸到一片紙一樣的東西,心中微動,蔡纓將它取了出來。
月亮在天上靜靜地掛著,漸漸斜向峽谷的另一側。光照淡淡撒下,照在那紙上,只見面上白白淨淨,無丁點墨跡。蔡纓先前曾將它仔細查看過一番,現在再看,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蔡暢在血書上吩咐蔡纓將這紙片收好,且要她出了巴郡再交給謝臻。蔡纓琢磨著父親的話,思忖著這紙片必不是尋常之物,卻也多了個心眼,將它與血書貼身藏起,從未在謝臻一行人面前展露。
自從出了蒲嶺,他們挑著隱蔽的山野小道趕了兩日路程,又上了大舟,謝臻對蔡纓始終以禮相待;那日在蒲嶺碰面之後,二人間的交談也不過寥寥,謝臻從未問起過與這紙片有關的事。
是自己多心了麼?蔡纓望著天邊光照隱約的幾顆寒星,有些出神。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傳入耳中,蔡纓一驚,不著痕跡地將紙片收回懷中,片刻,轉回頭去。月光不甚明朗,一人修長的輪廓勉強可辨,卻是謝臻。
蔡纓怔了怔。
謝臻似乎也發現了蔡纓,走過來,片刻,道:“女君仍未歇息?”
蔡纓搖搖頭,道:“來透透氣。”說罷,看看他:“使君亦未歇下。”
謝臻沒有說話,夜色下,表情不辨。
“往事已矣,女君多想無益。明日還須趕路,湍流多險,須養足精神。”過了會,他緩緩地低聲道。
蔡纓知他一貫冷靜,這話雖在理,卻是說得輕巧,心中仍不由得生出些牴觸的惱意。
“知曉了。”她轉過頭去,淡淡道。
謝臻看看她,不再言語,未幾,轉身離開。
“濮陽王竟真的反了。”新安侯府中,竇寬將手中的信丟在案上,長嘆一聲。
大長公主聞言,抬起頭來。她看看那文書,放下手中的湯匙,緩緩地拭拭嘴唇。旁邊的侍婢見狀,忙過來將她面前的湯碗撤下。
“他遲早必反,何怪乎。”大長公主淡淡道。
竇寬看向她,片刻,忽而道:“諸王怎不見動靜?”
“動靜?”大長公主淺笑:“如何動靜?濮陽王剛反,巴郡面前就來了大司馬,何人敢應?”
竇寬想了想,頷首:“今上動作甚速。只怕濮陽王太子燒死之時便已預下了今日。”說著,他一皺眉,向大長公主低聲道:“我今日可聽得宮中內侍說,那王太子一行人的屍骨還在廷尉署。”
“哦?”大長公主看向竇寬,滿面訝異,片刻,唇邊卻漸漸浮起微笑。
她眼睛微微眯起,意味深長:“不想我那皇兄倒是個急性的呢。”
夜色漸深,室中明燈熒熒。
大長公主坐在妝檯前,雙目闔著,由著侍婢將頭上飾物一一卸下。過了會,她聽到侍婢輕聲告退,一陣窸窣的腳步聲在身後退去。
“阿萬。”大長公主忽而道。
何萬聞得,停下腳步:“在。”說著,走了回來。
大長公主睜開眼睛:“巴郡開戰,至今可有了三日?”
何萬想了想,道:“巴郡至京中,路途遙遠,即便烽火傳號,也是今日方得信,當有了三日。”
“果真在蜀郡與大司馬當面交鋒?”
“正是。”何萬答道。
大長公主頷首。
“阿萬。”過了會,她在鏡中看著何萬,面上帶著疑惑:“你說,巴郡雖殷實,與中原相比,卻不過彈丸之地;且朝廷備戰多年,濮陽王也並非不知,此戰何來勝算?”
何萬一怔,思索片刻,道:“小人以為,濮陽王每年養私兵之用,皆出自鹽利,如今鹽利被奪,若不即刻開戰,濮陽王將無力供養。是以濮陽王此舉,非勝算也,乃不得已也。”
大長公主未說話,眉間沉凝。
未幾,她自嘲一笑:“罷了,不去管他。”說著,看向何萬:“宮中可有消息?”
何萬道:“今日小人打探,皇后氣色安好。”
大長公主頷首,又問:“我那兒婦呢?”
何萬略一猶豫,道:“還未見消息,小人只知大司馬府與京兆府仍在找尋。”
大長公主沉吟,看看他:“你以為如何?“
何萬道:“照當初跡象,夫人當是被劫持了去。小人曾想,若是劫持,必以為質,過些時日當有人來交涉,可……”他看看大長公主,苦笑低頭:“小人愚鈍。”
大長公主面上無波,淡淡問:“我記得你曾說,大司馬府一直未告知甫辰?”
何萬道:“似一直未曾透露,不過大司馬如今到了零陵,說不定已遇見公子。”
大長公主頷首,心中卻不禁想起那日新婦見舅姑時,顧昀看著馥之的神色。
心中輕嘆口氣,大長公主揮了揮手。
何萬會意,一禮退下。
夜裡的一場大雨過後,早晨,天空一掃陰霾,秋高氣慡,麗日青天。
侍婢端著熬好的羹湯步入西庭中,抬眼便望見馥之正坐在庭中的一截老樹墩上,低頭做著針線。她輕輕走過去,看到馥之手中已完成一半的紋樣,笑起來:“夫人繡工甚好哩!”
馥之抬頭,笑了笑。她看看侍婢手中的羹湯,問:“這是甚?”
“魚羹。”侍婢說著,將羹湯小心地放在一旁,道:“是本地特產的小鯽魚,對孕婦最是有益。”
馥之頷首,看看那魚羹,只見白如牛辱,濃香入鼻,聞之不禁食慾大振。
侍婢見她吃得有味,笑起來:“夫人若喜歡,下餐仍叫庖人做來,這些魚是督漕晨早命人到江里打的,還有許多。”
馥之訝然,正要再問,這時,忽然聽得外面響起一陣說話聲。望去,王瓚一身便捷的衣袍,大步走了進來。
侍婢見到他,向馥之一笑,收起食器便告禮下去了。
王瓚眼瞼下的青黑似又重了少許,卻無一絲倦怠的神色。“可收拾好了?”他看向馥之,略略見過禮,對她說:“午時有舟往零陵。”
“午時?”馥之聞得,一陣驚喜在心中油然而發。
王瓚將目光從她喜不自禁的臉上收回,看看天色,道:“還有一個時辰,你收拾收拾。”說完,朝外面走去。
“君侯留步。”馥之在後面喚了一聲。
王瓚回過頭。
只見馥之走上前來,望著他:“昨夜君侯整夜未歸,不知戰事可吃緊?”
王瓚一怔,目光微微掃過四周,片刻,答道:“濮陽王突襲蜀郡,正與大司馬相持。”
馥之神色凝住,未幾,頷首道:“如此。”
王瓚不再說話,轉身離開了。
馥之來時本是孑然一身,並無多少物件可收拾。到了午時,車馬來到,她很快坐到了車上。
“夫人。”準備出發時,侍婢匆匆跑出來,手裡拿著一隻沉甸甸的布包,放在車上。
馥之訝然,將布包打開,只見是一包荷葉包起的糗糧,還有一隻陶壺。她將陶壺打開,魚羹的濃香撲來,還冒著熱氣。
“督漕教婢子帶上。”侍婢笑道。
馥之愣了愣,問她:“督漕何在?”
婢子想了想,道:“方才出去了,似是去了府君那處。”
馥之頷首,不禁將目光投向大街上,只見白花花的日頭下,行人寥寥。
這時,馭者見從人齊備了,揚鞭長叱一聲,馬車轔轔地走動起來。
巴蜀突發戰事,雖為波及成郡,江上的舟舸卻明顯少了許多,岸邊,只有幾艘漕船停泊。
馥之從車上下來,望望四周,早有接應之人過來行禮,引著她與侍婢朝其中一艘漕船走去。
“夫人可先入艙歇息,稍後啟程。”舟上的掌事對她客氣道。
馥之微笑一禮。待掌事走開,她看看舟上,卻沒有下艙里去,只與侍婢走到舟上一處陰涼的地方坐下。
她望向江面,只見江水平闊,映著天光,遠處的山巒皆成一片淡青的顏色。她忽然憶起了太行山,自己離開已有月余,不知姚虔如何了。看看自己現下模樣,馥之只覺這半月來的一切恍如做了一場大夢。所幸的是,她遇到了王瓚,不久之後又將見到家人,終是擺脫了。
想到這些,馥之深吸口氣,雖覺得仍不踏實,卻已安心了許多。
“唷!好快的舟!”
忽然,身旁的侍婢發出一聲驚呼。
馥之回神,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一隻大舟從大江那邊駛來,行動甚速,將同向先行的幾艘舟舸甩在了後面。舟首,一人身形高大筆挺,臨風穩立。
“真俊!”侍婢用成郡土話讚嘆道。
“定是兵舟改的。”一名年長的舟子看看那邊,笑道。
侍婢瞭然。戰事突臨,大江上常遇見兵舟,倒不算什麼稀罕之事。
眼見那兵舟要在面前經過,她正欲再仔細看,這時,漕船微微晃動,舟子撐出長竿,漕船慢慢地離岸。
侍婢正要提醒馥之坐好,卻發現馥之忽然站起身來。
她雙目定定地望著那大舟,未幾,一下奔到船舷邊上。
“甫辰!”她攏起雙手朝那大舟竭力地喊,聲音中滿是難掩的激動。
“夫人……”侍婢一驚,忙過去,要將她拉回。
馥之卻甩開她的手,雙目只望著大舟,跟著它朝漕船的另一頭奔去。
大舟從他們面前經過,在江上劃開長長的水波,少頃,忽然停下。在眾人吃驚的目光中,只見它調轉方向,朝這邊駛了過來。
白紙
大江邊的一處船塢中,成百上千的舟骨木料橫在沙地上。鐵錘的敲打聲和木鋸的摩擦聲繁忙地交匯作,日頭下,工匠揮汗如雨。阿泉跟在王瓚身後,看著他與成郡的郡司空討論著舟船之事,似不知疲倦。
“鵃舟靈便,乃是身輕之故。”一艘成型的舟骨前,郡司空對王瓚說:“也正是因此,鵃舟在寬闊江面上可穿行自如,可到了成郡山川激流之中,便有傾覆之險。”
王瓚看著面前的舟骨,沒有說話。
昨夜,一小隊成郡水軍乘著鵃舟,入峽谷中試行,不料,到了一段激流之處,鵃舟竟險些翻覆。
為此事,王瓚一夜未睡,連夜請郡司空與一眾造舟工匠前往商討應對。
“司空之意,須改成這般?”他向郡司空問道。
郡司空頷首:“正是。”說著,他拍拍那木料,自信滿滿:“我等已試過,如這般將舟骨加厚,鵃舟可平穩過湍流水漩。”
王瓚沉吟許久,向郡司空道:“三百鵃舟,須多久改造得?”
司空吃了一驚。
王瓚看著他,毫無玩笑之意。
“小臣即便召集郡中所有工匠民夫,亦是艱難,須派援手。”郡司空思索了一會,對王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