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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瓚望望外面,天色又到了下晝。姚馥之從大將軍帳中出來已有半個時辰,不聞不問,先是在分撥給她的營帳中洗漱一番,又出來安坐用膳。他想起剛才在帳外聽到軍醫嘀咕,好象說姚馥之那張要營中之人盡皆服下的藥方上,所列藥材,大多都是些山野中的尋常野糙,還有些是牲畜才吃的野蔬。

    這個女子,真能助大軍擺脫疫疾?王瓚心中也不禁打鼓。

    帳中無人說話,顧昀還在靜靜地用膳,對旁人愛理不理;馥之仍緩緩地喝湯,王瓚用巾帕閒閒地揩著手指,阿四的進食聲顯得尤為響亮。

    未幾,帳外一陣腳步聲傳來,卻是一名侍衛,在外面稟報說大將軍藥浴已經備好,請扁鵲前往。

    眾人聞言,皆停下動作。馥之應了一聲,從座上起身。

    阿四迅速把手揩淨,跟在馥之後面。顧昀停頓片刻,亦不再進食,漱口淨手,從座上站起。

    王瓚本不願再摻和,看看空無一人的四座,心中一嘆,無奈地收起巾帕,跟上前去。

    主帥營帳內已是藥氣蒸騰,和著酒味,濃郁熏人。馥之入內的時候,只見一個大木桶正置於正中,旁邊侍從來來往往,將藥湯傾入桶內。

    馥之走上前去,聞聞藥氣,又伸手探探水溫,對劉矩頷首道:“可入浴。”  

    劉矩立刻吩咐大將軍從人替他寬去衣物,只以一布遮蔽下體。正要將他抬出,馥之卻又忽然道:“且慢。”

    她略一思索,走到劉矩面前,道:“帳中不必許多人,只留一力壯之士與馥之即可。”

    劉矩目光一轉,捋捋鬍子,明白了她的意思。大將軍這等人身份顯赫,眾人之前赤身裸體到底有失體面。現在他正昏睡,自然不會計較,安知醒來後知道不生心結?他點點頭,卻為難起來,營中自不乏力壯之人,卻不知該由誰來。

    “末將願留下。”這時,一旁的顧昀站了出來。

    都督看到他,神色一展。顧昀乃大將軍親眷,此事交與他,卻是最好不過。

    “如此,有勞左將軍。”劉矩頷首,命餘下眾人出去。

    “阿姊……”阿四有些不願意,想向馥之說什麼,被王瓚一把揪住脖子後的衣領,拉出了營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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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內一片寂靜,馥之望向顧昀,道:“還請負出大將軍。”  

    顧昀沒有說話,逕自走到屏風後,只聽窸窣響動,片刻,已將人背出。

    走到木桶前,馥之在一旁除去披在病人身上的外衣,又幫忙架住他的身體,一番勞動,總算將病人緩緩卸下,放入了藥湯之中。

    顧昀松下一口氣,又趕緊轉過身去,扶大將軍坐穩。

    忙碌一番,兩人身上都出了些汗。馥之見桶旁放置的小缽中,方子上吩咐拌酒搗碎的糙藥已經備好,走過去,將藥渣拿起來看了看,用一塊巾子包好。

    大將軍被顧昀扶著靠在桶邊,頭斜向一旁,雖昏沉,雙眉卻深深蹙起。

    “扶穩了。”馥之輕聲道道,將藥包浸入湯水之中,片刻,拿起擰乾,把大將軍從頭向下用力擦拭。

    女子力道本無多少,顧昀扶著大將軍,並不費勁。他抬眼,蒸騰的水汽中,馥之神色專注,巾幗下,臉龐泛著淡淡的嫣紅,雙曈光澤幽深而氤氳。

    ……開顱取骨,剖腹割瘤,起死回生。他想起之前馥之說的話。

    “勞將軍與我換位,須擦拭大將軍後背。”他突然聽到馥之開口道。  

    顧昀立即回神,看她一眼,小心地移過另一邊,正面扳住大將軍的肩膀。

    馥之將藥包再浸擰乾,從大將軍後腦向下仔細擦拭。

    “扁鵲可識得陳勰陳扁鵲?”過了會,顧昀突然問道。

    馥之一怔,手上動作稍停,片刻,又繼續擦拭。

    “將軍何來此問?”馥之語氣平淡。

    “開顱取骨,剖腹割瘤。”顧昀低聲,雙眼盯著馥之道:“昀生平只在陳勰處親眼見過。”

    “哦?”馥之看看他:“將軍既見過,如何來問我?”

    “那時已是十年前,之後,陳扁鵲便不見了蹤跡。”顧昀道。

    馥之心中稍展,微微一笑:“這話馥之也是聽別人說起過罷了。”

    “如此。”顧昀淡聲道。

    馥之把目光移開,看著手上的動作。

    白石散人自從入太行山結廬便已不問世事,馥之不知道他過去有何經歷,但凡有人問起他本名,即便是潁川的家人她也從不告知。不知這左將軍突然打聽,所為何事?  

    馥之不想打聽亦無興趣知曉,只專心幹活。

    待帳外侍從進來之時,大將軍已經拭淨更衣,重新回到榻上了,顧昀和馥之皆大汗淋漓。

    “大將軍藥浴已畢,還請醫官為之針砭周身經絡,不久即可轉醒。”馥之為大將軍把了把脈,對一臉期待的眾人微笑道。

    眾人聞言,皆是一訝。

    “扁鵲為何不親自施針?”沉默片刻,一名軍醫疑惑地問出了所有人的心裡話。

    馥之看看他,神色平靜:“馥之只通藥理。”

    眾人一陣安靜,三兩目光相覷,各懷心思。

    都督劉矩卻無暇計較,忙請軍醫去為大將軍施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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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馥之走出營帳,只見日頭已經將要西沉了。晚風夾著些寒意吹來,她輕輕地打了個哆嗦。

    她剛才說的是實話。

    白石散人精於醫道,馥之跟了他,卻對治病救人的手段並無多大興趣。白石散人有徒弟兩人,不愁衣缽傳承,馥之又是好友托來照管之人,故而也不對她要求什麼。馥之雖無心向醫,卻對糙藥甚為熱愛,診脈觀望之術,也是她為了習藥才用心去學的。在太行山的數年之中,馥之將白石散人多年累下的病例藥方都一一翻閱,除了研習,又常試著將白石散人的藥方重新配過。到了後來,有時,連白石散人也不得不承認馥之所配藥方更為出色。  

    “阿姊冷麼?”阿四在身旁探過頭來,鬼精一般地看著他。

    馥之拍拍他的腦袋,笑了笑,正尋思著回自己營帳去把汗濕的中衣換掉,卻見王瓚走了過來。

    “你往日治癒之人都曾似這般藥浴?”私下面對,王瓚連“扁鵲”也懶得稱呼。

    “非也。”馥之答道:“不是人人有這般大的木桶。藥浴乃為退熱,病患醒轉服藥,可事半功倍。”

    王瓚想了想:“那未醒之人怎辦?”

    馥之瞥他:“自然將藥強行灌下。”

    “如此。”王瓚點頭,看看馥之身旁的阿四:“你救阿四時可曾為之藥浴。”

    “不曾。”馥之道。

    王瓚同情地看看阿四。

    馥之卻覺得身上愈發涼了,向他一禮,逕自朝自己的營帳走去。

    ******************************  

    夜幕垂下之時,昏睡了幾日的大將軍何愷發了一身熱汗,終於退熱醒來。

    眾人歡欣不已,忙給他餵下馥之方子上的藥湯,又餵些粥食。大將軍雖醒,精神仍是不濟,服藥餵食之後,又沉沉睡去。

    馥之守在營帳內照看。大將軍睡得安穩,翻身端水等雜事也有侍從去做,馥之除了時而探探額頭把把脈,倒也沒什麼要親自動手的事。她索性打開行囊,將自己抄錄的叔父筆記拿來,慢慢翻開。

    深夜時分,顧昀在夢中一覺醒來,忽然記起大將軍病勢,即披衣起身,往大將軍帳中走去。

    大帳中靜悄悄的,燈光如豆。顧昀走到大將軍床榻邊上,只見大將軍仍在沉睡,眉間已不再蹙起,探探鼻息,穩而平緩。

    顧昀心中緩下。這時,一旁正打瞌睡的侍從醒過來,看到顧昀,一驚,忙伏地:“左……”

    顧昀趕緊教他噤聲。

    “大將軍如何?”顧昀低聲問。

    “大將軍服藥後,一切安好。”侍從笑起來,細聲細氣道:“多虧了姚扁鵲。”  

    顧昀沒有說話,又看了大將軍片刻,走出屏風。

    營帳邊的一張案前,馥之伏在上面,手中的書還立著,人卻睡著了。顧昀無聲地走過去,只見跳動的昏黃燈光下,她的臉隱沒在衣袖的陰影中間,露出巾幗下瑩白的額角和長長的眉梢。

    顧昀稍稍上前,目光落在馥之手中的書頁上。光線晦暗,上面的字不甚清晰,卻看得出字形飄逸,很有些靈秀之氣。

    “將軍……”

    顧昀轉頭,見侍從也跟了過來。

    “取一床薄被來,為姚扁鵲蓋上。”顧昀輕聲吩咐道,說罷,邁步走出了主帥營長。

    米糕

    自文皇帝起,朝堂對軍功日益看重。

    王瓚的父親雍南侯王壽對此很是清楚,於是當大將軍出征之事定下來的時候,他便入宮探望了一回太后。之後不久,朝廷旨意傳下,王瓚隨軍,跟隨都督劉矩掛了個主簿。

    對於這件事,王瓚沒有違逆。

    提起行伍生涯的鮮衣怒馬,男兒誰無幾分建功立業的豪情在懷,他還是很接受的。不過主簿乃文官,是個閒職,須日日對著書簡地圖,王瓚冶遊多年,突然要過這樣的日子,到底覺得枯燥了。  

    所以那日,當聽說可以出去一趟,且無刀兵之險,他沒多想就跟著顧昀去了。

    不料,倒真是開了眼界。

    姚馥之這妖女果然是有些本事的。大將軍在她到來的第二日便完全清醒,之後每日服藥,日日好轉起來。

    軍中眾人對馥之自然刮目相看,大將軍則更是感激不已,別的不說,自從大將軍開口說話之後,馥之的營帳中就有了專門的侍婢,帳前有衛士輪值,飯食湯沐也是獨一份的。

    都督命軍醫按馥之的藥方去治療其他的染疫軍士,也喜訊連連,說果然見效。都督大喜,又遣人將藥方傳往附近郡縣,上報朝廷。

    眼見要度過難關,眾人一掃多日來的沉鬱之氣,士氣重又高昂起來,出塞征羯人之事也重新回到眾將口中。不過上下仍不敢掉以輕心,大將軍雖無礙,其營帳眾人仍在馥之限定的半月隔離期之內。所幸大將軍豁達,命營中軍士每日操練,養精蓄銳,自己仍遵守醫囑留在帳中,每日與都督顧昀等人商討方略。

    轉眼間,來到這營中已有近十日了。夜裡,馥之從隔離染疫軍士的營帳查看回來,疲憊不已,收拾過以後,迫不及待得倒在了睡榻上。

    正當睡意沉沉襲來,忽然,馥聽到帳外有人在同侍婢說話,似乎是阿四。  

    馥之起身,往外喚了一聲。片刻,只見帳門掀開,阿四跑了進來。

    “何事?”馥之問。

    阿四一臉神秘,衝到馥之榻前:“阿姊,我打探到了不得的事。”

    “嗯?”馥之訝然看他。

    阿四壓低聲音:“阿姊可知那左將軍與主簿是何來歷?”不等馥之回答,阿四興奮地說:“左將軍乃大長公主之子,主簿與今上乃是宗親!”

    原來這就是了不得的事,馥之的神經放鬆下來。

    她問:“誰人同你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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