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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得顧銑至零陵的消息傳來時,王欽正在飲湯,聞言差點哽著了喉嚨。

    可再往後,他卻又恢復神清氣定之態,穩坐督戰。

    朝廷大軍來勢洶洶,甫一來到就牢牢占據了江北,紮營對峙,將王欽吞下蜀郡的謀劃一下打亂。

    王欽卻不慌不忙。

    他親自坐鎮,憑藉江險幾番退敵。軍中上下見狀,皆鼓舞不已,以為可乘勢與江北一戰。不料,過了好幾日,王欽仍按兵不動,只令嚴守營寨,側翼各路亦無消息傳來,連眾將官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更教人納悶的是,對岸的顧銑似乎也毫不著急,有模有樣地小打幾次之後,也愈發平靜。兩日來,江上除了斥候窺探的舟影,再無動作,雙方竟似約好了一般。

    “殿下。”這時,李復與幾名偏將走過來,向他一禮。

    王瑾頷首,看看他們,問李復:“父王何在?”

    “王公正在大帳中。”李復恭敬回答,與眾將看著王瑾,面上神色卻有些猶疑,似欲言又止。

    王瑾知道他們心中所想,未等李復開口,他道:“我去見父王。”說著,拍拍李復肩頭,逕自往大帳那邊走去。  

    大帳中,微微的醺暖拂動。

    一名男子身著素錦長袍,將手中的一方竹扇輕輕催動著茶爐中的火焰。水汽自壺中溢出,氤氳散開,將他白若瓊玉的側臉和兩道黛青長眉映得愈加動人。

    王欽身上披著一件薄氅,倚幾斜坐在榻上,雙眼微眯,目光在男子的頰邊流連。

    似乎察覺到他在看,男子微微側頭。相視一眼,他的唇邊揚起一抹淺笑,復又轉過去。

    “子桓。”片刻,只聽王欽低低開口。

    男子將水壺開啟,舀出沸水,沒有抬頭:“嗯?”

    “你隨我可有七年了?”

    持勺的手微微停頓,陳瑞抬頭,只見王欽看著他,面色和順。

    陳瑞略略思索,輕聲道:“再過兩月,正好七年。”

    正說話,帳外忽而傳來些人聲,未幾,侍從入內稟報,說王瑾來見。

    陳瑞目光凝起。

    “哦?”王欽看看外面,露出微笑:“讓他進來。”  

    侍從應聲退下,過多久,王瑾一身甲冑,昂首闊步地踏入帳中。見到王欽,他上前端正一拜,朗聲道:“兒見過父王。”

    王欽莞爾看著他:“回來了?”

    王瑾答道:“正是。”

    “如何?”王欽緩緩道。

    王瑾垂眸稟道:“兒巡視時,各部皆從父王之名,如常操練,維護戰舟,以備戰事。”

    王欽頷首,沒有說話。

    王瑾等了一會,微微抬眼,卻見陳瑞正將一盞茶湯捧至王欽面前。

    王欽接過茶盞,往湯上輕輕吹了吹,緩緩地抿一口。片刻,他眉間露出歡愉之色,看向王瑾,道:“你也累了,也坐下品品子桓的茶。”

    王瑾應聲,在一旁的席上坐下。

    陳瑞依言將一盞茶捧前,王瑾接過,抬手間,身上的甲冑的鱗甲碰著輕響。目光微微掃過他清秀的臉龐,未幾,陳瑞默默轉身,退回自己的席上。

    “如常操練,維護戰舟。”王欽飲了幾口茶,將茶盞緩緩放下,看向王瑾,饒有興味地問道:“余多日未動,眾將士可有言語?”  

    王瑾一怔,片刻,即答道:“確有。軍中士氣頗足。”

    王欽看他一眼,含笑不語。

    父子二人談了一會,王府掌事高充入帳來見。

    “拜見王公。”高充風塵僕僕,向王欽一揖。

    王欽看著他,面露喜意,和聲道:“掌事奔波一路,何以拘禮?且入座。“

    高充恭敬應下,坐到席間。

    陳瑞看看他們,心知自己不宜再留,從席上站起身來,向王欽告禮一聲,退出帳外。

    那身影隨風一般地翩然消失,王瑾收回眼角的餘光,看向上首。

    “那邊使者可來了?”王欽稍稍坐直身體,緩緩問道。

    “來了。”高充答道,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方帛書,雙手呈與王欽。

    王欽接過,目光在上面掃了掃。

    “十月初五。”他低低道,抬眼看看高充:“可就是十日後?”  

    “正是。”高充答道。

    王欽眉頭微凝,手指輕叩著小几。忽然,他看向王瑾:“仲玟以為如何?”

    王瑾思索片刻,答道:“兒以為,此計雖好,卻是過遲。且不論拖上這些時日,耗費錢糧無數,軍中內外也難免要生猜疑;便是做到,父王又怎知他們定會踐諾?”

    王欽看看他,面露淺笑。片刻,他卻轉向高充問:“京中可有甚消息?”

    高充答道:“皇宮戒嚴,是何緣故卻不得而知。”

    “哦?”王欽聽聞,目中一亮,笑起來。

    高充與王瑾皆看著他。

    “他們必不會失約。”王欽笑容隱去,目光篤定而銳利。

    零陵江口,水面在眼前鋪開,似一眼望不到邊。

    馥之許久未見過這般壯闊景象,站在舷邊,不住眺望。

    一雙大手忽而穩穩地落在雙肩上。

    馥之回頭,顧昀看著她,面上有些不快。  

    “不是要你坐在艙里,怎又出來吹風?”他語帶責備,抬手將馥之身上的皮裘攏了攏。

    馥之笑笑:“我不慣艙中憋悶,吹風倒舒服。”說著,她望向前方,指指岸上高低錯落的城池樓台:“那便是零陵?”

    “嗯。”只聽顧昀輕聲道,身後,一雙手臂環來腰間,將皮裘裹得溫暖。

    馥之將手與他交疊,後背抵著那胸膛,只覺心滿意足。

    “大司馬也在城中?”片刻,她問。

    “在。”顧昀輕吸口氣,答道。

    馥之想了想,道:“大司馬大病才愈,實不該就來征戰。”

    顧昀聞言,唇邊浮起一絲苦笑,低低道:“你以為家中不曾勸阻?莫看他待人隨和,拗起來我也不及。”

    馥之不語,忽然想起姚虔,片刻,亦笑起來,轉頭看向:“常言類聚,我叔父卻也是這般性格。”

    顧昀莞爾,一邊擁緊她,一邊將目光投向漸近的江岸。  

    大舟緩緩慢下,早有從人候在岸邊,見到他們,一番忙碌。

    “將軍,夫人。”顧昀扶著馥之走下來,餘慶率先上前,笑呵呵地咧嘴。

    見到他,馥之心中亦是快活,臉上漾滿笑意。

    “這兩日可有甚事?”顧昀將馥之交與兩名侍婢,轉頭向餘慶問道。

    “無甚事。”餘慶笑道,說著,目光卻向馥之那邊閃了閃。

    顧昀察覺,看著他:“嗯?”

    餘慶訕笑,搔搔頭:“零陵這邊平安,倒是京城出了些小事。”

    聽得這話,正欲往車上走去的馥之也停下步子,回過頭來,訝然看他:“京城?”

    餘慶咽咽喉嚨,小聲道:“說來還與夫人有些干係,今晨有使者來到,是姚尚書府上托來求將軍的。”

    馥之盯著他。

    餘慶想了想:“到底出了甚事小人不知,只隱約打聽得,似乎是宮中哪位貴人出事了。”  

    零陵(中)

    馥之吃了一驚:“宮中貴人?是誰?”心思飛快地轉,首先想到了姚嫣。

    餘慶苦笑:“我未聽清,那使者還在……”

    “到府再說,一問便知。”顧昀走過來對馥之說。

    馥之看看他,遂不再問,轉身隨他朝車駕走去。

    零陵扼守巴蜀水道通往中原的咽喉,古來乃衛戍要地,不算大,卻築有高牆深池,以堅固聞名。

    馬車在顧銑宅邸前停住,馥之下車,只見面前是一所大宅,磚牆重檐,門前蹲踞的一對碩大的石獅,平添威嚴之氣。

    “走吧。”顧昀過來,對馥之笑笑,待她往宅中走去。

    剛入前庭,幾名武官服色的人迎面走來。見到顧昀,眾人緩下腳步。

    “將軍。”顧昀看到當前呂汜,向他一揖。

    呂汜還禮。

    眾將官與顧昀並不陌生,紛紛見禮,卻好奇他身旁跟著女眷,詫異的目光不時朝馥之掃來。  

    “將軍。”馥之去年在平陽郡驅疫時曾見過呂汜,與他不算陌生,亦隨著顧昀向他行禮。

    呂汜看看馥之,頷首道:“侯夫人。”

    眾人見過禮,各自告辭。

    待他們走遠,馥之瞥瞥身後,問顧昀:“呂將軍也來?”

    顧昀道:“呂將軍仍領驃騎之號。”

    馥之頷首,說話間,前堂已至。顧昀才請侍從通報,卻見顧銑一踱步出來。

    “叔父。”顧昀忙一揖,馥之亦隨他行禮。

    “回來了?”顧銑微笑頷首。說著,卻將目光看向馥之。

    馥之微微抬頭,看到顧銑清瘦的面容,怔了怔。

    “昀接得馥之便返程,不敢久留。”顧昀道。

    顧銑唇含笑意,不多言,讓他們上堂入席。“我預得你二人此時必至,教庖廚備下膳食。”從人呈來飯菜,顧銑和藹道。  

    顧昀與馥之謝過,下箸用膳。

    過了會,堂上靜靜的,只剩二人的進食之聲。馥之微微抬眼,上首處,顧銑端坐著,目光沉靜。

    馥之忙眼帘垂下。

    上回相見,還是在她去廟宮之前,到堂上向顧銑告出。不料變故橫生,如今歸來再見,竟有些微妙的侷促。

    幸得過了會,一名從人上堂送來書冊。顧銑讓他把簡書置於案上,拿起一份展開細細閱覽,馥之這才覺得稍稍放鬆了些。

    顧昀見顧銑看著那書冊眉頭微皺,停箸問道:“可有甚事?”

    顧銑看看他,搖頭道:“無事。只是近日京中文書簡略了許多,覺得不甚慣常。”

    顧昀頷首。

    馥之見他們提起話頭,忙向顧銑問道:“聽聞,今晨有京城使者來到?”

    顧銑看向她,片刻,面上露出一絲苦笑。

    “瞞不得馥之。”他緩緩道:“今晨使者來告,宮中的姚美人不知因何事被拘入了掖庭,那使者正是為姚尚書求助而來。”  

    馥之聞得此事確實,心中微微一沉。

    “我抽身不得,已傳書與爾等叔母。”顧銑和聲道:“她在宮裡宮外都極有人緣,可襄助一二。”

    馥之與顧昀相視一眼,微微頷首,片刻,在座上向顧銑一拜:“勞叔父掛心,侄婦深愧。”

    顧銑笑意淡淡:“一家人,勿出見外之言。”

    用膳過後,顧昀與顧銑留在堂上,馥之先行告退。

    “馥之果真為虞陽侯所救?”談了些公務,顧銑忽而向顧昀問道。

    顧昀頷首:“正是。”

    顧銑撫須,緩緩道:“她可曾將劫後之事與你說起?”

    顧昀答道:“說起過?”

    “哦?”顧昀目中意味深長:“甫辰以為如何?”

    顧昀望著顧銑,正容道:“馥之乃我結髮之妻,昭昭其懷,甘苦不避。”

    顧銑看著他,稍傾,笑起來,矍鑠的雙眼中光采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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